讀墨菊詩集《偏愛》
——序
韋 錦
早過了為好句子激動的年歲。墨菊的一些好句子還是一下子抓住了我,不等深入體味先就喜歡。“秋不可再深一寸”,“漫山的秋聲倒卷/天地間,最耀眼的紅/正由她的眉心,撩起風、雨和馬鳴”,“她不是君王,她為君王加冕”(《紅葉》);“你向烏鴉微笑,像浪濤上孤獨的白鳥/世界,是你站立不穩的部分”(《致割掉的耳朵》);“我偏愛夜幕上星星點點的漏洞”(《偏愛》);“時光是如此的緩慢/我感受到秋風,踩出細小的波紋”(《流動》)。
語言是詩意的載體,這是許多年前就被訓示的定義。從工具論的角度看,這說法自洽且圓滿。語言是表達詩意的工具。詩意是載道的工具。道是統御天下的工具。工具論的價值和意義不可否認,但審美的價值和意義也不該被遮蔽。語言既是詩意構成的要素,也是詩意的最終存在形式。在好多情況下,詩意又不過是語言本身或語義之中的戲劇性。
墨菊的詩中充滿戲劇性張力。那是不依賴情節、臉譜、場景轉換等敘事手段而自具的特質。它可以以句子為單元,主謂賓定狀補,部分和部分之間就形成對峙,構成張力,就給人出乎意料的驚喜。還是在《紅葉》這首詩中,屬于時令范疇的“秋”何以與計量單位“寸”發生關系?“她”不是君王,誰賦予“她”給君王加冕的權力?再比如《偏愛》一詩,夜幕上的星星怎就成了漏洞?除了詩人,任何人這樣對待語言,你都不會原諒他的唐突。唯有詩人,能把這出人意料營造得既令人吃驚,又余味無窮。
單句中的戲劇性還有別于一首詩整體意蘊的戲劇性。那要求詩寫者在油然而生的靈感之外還要注重對結構的考量。詩人有心于此,她筆下便會出現一些看上去渾然天成的篇什,而背后又有不留痕跡的巧妙。像《那些草》,時序輪回不再是閉合的圓環,去秋、今春、煎熬、喜悅、偉大、卑微,在有結構的空間中互為起點,爭相散射,不管向上還是向下,都在拓展同一條路的長度和寬度。
寫得最成功的也許還是《草堂》,語言的戲劇性和語義的戲劇性都格外突出,讓一個很難出新的題目有了明顯的新意。把杜甫寫成“一個在命運的深淵上建造險峰的男人”,這和我心目中的少陵野老迥然有異。一般意義上,那個窮愁潦倒、憂思萬端的詩人形象,在平鋪直敘的指陳下穿戴了太多俗套,之所以被一直認可反復沿用,是因為不事浮華地塑形具有難得替代的準確,并具有不易撼動的高度。墨菊的詩句使我心目中詩人的神貌瞬間完成置換。在深淵上建造險峰,膽氣和強韌恰好和身軀瘦弱內心強大對應。讓險峰在深淵里升起,信心和力量的必要和重要,詩人恰好全都具備。他為這壯舉付出了一生,而墨菊代替我們說出的憬悟卻用了不止千年。一座在深淵里升起的險峰,這樣的指認刷新的不僅是對一個詩人的景仰,還是表達景仰的方式和途徑?!皯汛е嗖坏貌痪}默的日子”,“腳下有深厚的黑”,“憐憫落花的人間,霜雪的留白”,“把生活的逼仄和內心的絕望,一針見血地押住時代的韻腳”。對杜甫的觀照和對自我的省察拉開了遠比歲月更悠長的距離,作為“時間的流浪兒”,詩人當今對“草堂”的感受親切而陌生,矛盾與悖反同構而出,它“既非故園也非異鄉”,并生的慨嘆彼此對峙,語義的險峻加強了遙隔千年仍緊相扭結的張力。這是蘊涵在結構中的戲劇性,是智性想象力勾連和推進的結果。它借由語言又成就了語言。
新詩已然百年,它已來到必經的門檻,登臨更高的臺階。從胡適開始的行程,已經或理當走過白話與文言纏夾爭執的時段。新詩的“成人儀式”合該禮成。墨菊的詩寫讓我的閱讀怦然有動,“是時候了”,新詩的氣象也許到了煥然出彩的關口,就像唐詩,在歷經唐初的寫手眾多,成型之作卻寥若晨星之后,八世紀上半葉,驟然涌現出王昌齡、岑參、高適、王維、李白、杜甫……新詩的星空也該到了大光輝耀的時刻了。當然,這并非說墨菊的寫作已達到怎樣了不得的高度,足以令我端出“橫空出世”之類的驚叫。我只是想指出,對于一個專心閱讀并寫作新詩尚不足十年的新手來說,其語言和結構能力已讓我刮目,這顯然不是畢其一人之功即有可成。新詩百年在技術上的準備,有益的摸索和對彎路的試錯、摒除,肯定給借鑒和繼承者的成長提供了足夠的養分。當一些朋友還在為自己是“新詩某處某角落第一人”而洋洋得意時,我祝愿像墨菊這樣的新手,邁出越來越扎實的步履,走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去。接近并登上風光無限的險峰,他們擁有的可能已值得期待。
2018年7月16日于仰山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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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3-18 19:24 上傳
《偏愛》(跋)
常常覺得自己不僅僅生活在這個時代,每當在書籍里隨意漫步,都會感到與時光深處的人或事有契合的部分。從書籍中得到很多安慰,也感知著生命的有限和時空無垠。莽莽蒼蒼中,我不過是個時間的流浪兒,我所能做的就是,堅持自我,去愛,去熱愛,去偏愛。
于是,我為這本詩集命名為《偏愛》。
每個人都有自己偏愛的事物,我愛的是:晨光中懸在草葉上的露水、夜晚半扇窗上的月光。我愛那些在世間呈現色彩、香味、形狀以及無聲無息卻在潛移默化間真實存在的一切。這一切與自然有關,與時間有關。我不能肯定的東西很多,可以肯定的只有一樣:我或許永不在場,但詩歌讓我的眼睛里永遠有光。這些光亮足以支撐我在生活的深井中,保持永不枯竭的氣勢和想象力。
經常在閑暇時觀察窗外的行道樹,也常常一個人去公園里拜訪花草。表面上看,它們只是隨著季節變化。春榮秋枯,像一個人從少年走到暮年。但是就算我不能叫出名字的一株野草,也有它特別的姿態。在風中、在雨中,它們從不訴說,它們用自己的敏銳、感知去呈現它們心中的世界。我覺得,在無休止的時空里,它們都在特定的時刻,撼動過一片海洋和天空。它們指定忠于自我細微的體驗。
是詩歌讓我對生命的認識抵達了另一個層面。
詩歌對我來說并非偶然的事物,孤獨、安靜、敏感注定了我與詩歌的緣分。2011年,大概是年底買了電腦,開始接觸網絡,看到網絡上很多現代詩歌,我開始寫下了第一首詩。
寫詩七年,七個寒暑,在人生的旅程中不長也不短。困惑和矛盾有過,疑問也有過,到今天我仍然不能確切地回答自己,寫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時候我也會問自己:不寫詩行不行?內心深處馬上就有一個聲音回答:不行。
記得有位老師這樣問我:“你的日常生活是不是充滿了詩和遠方?”我回答他:“我的日常生活,充滿了柴米油鹽?!笔聦嵰彩侨绱?。詩歌并不能改變生活,我依然熱愛著詩歌,換一個角度,也可以說詩歌一直庇護著塵世中的我,詩歌讓我活得充實,踏實。
我希望自己的詩歌能像人間草木一樣,用自身的光亮映照人間和整個世界。我的詩歌語言要有由內而外的力量,能夠矯正、修補、撫慰路過的每個人。當然,我更希望自己對生活對世界有更深更廣的探索,希望詩歌不僅是一種表達和呈現,而最終成為生活和生命本身。也就是用“偏愛”去啟發一切,去感染每個熱愛著的、行走著的生命。
《偏愛》在浩渺的時空里,只是個透明的容器,只是保持了我。您可以用它沏茶,也可以用它盛酒。最終,它是不變的,它將把逝去的、正在進行的和將要到來的時光,統統斟滿。多年以后,它依然會把一切用詩歌的形式交還給您和我自己。
前段時間,淄博連續幾天大雨,我接送女兒都是步行。有一天放學,正趕上雨勢狂烈,我跟女兒蹚著沒過腳踝的雨水,一前一后往家趕。一路上女兒不停地咯咯笑著,我也非常開心,跟她相互打趣。這場景一直縈繞在我的心頭,感覺我們在雨中的歡笑與身邊疾馳而過的、濺起水浪的車輛仿佛兩個世界。一把傘無法抵擋的雨、潑灑的雨、濺在身上的雨、沒過腳踝的雨,都成了快樂。我想,大雨中一路的歡笑就是詩。與讀《偏愛》的您分享生活中的這一細節,是想說:詩和快樂都在路上!
墨 菊
2018年7月8日于張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