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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表于: 2018-8-6 15:50:13 | 只看該作者 |只看大圖 |倒序瀏覽



楊煉,1955-,朦朧詩的代表人物之一。1974年高中畢業(yè)后,在北京昌平縣插隊,之后開始寫詩,并成為《今天》雜志的主要作者之一。1983年以長詩《諾日朗》出名,1988年被中國大陸讀者推選為“十大詩人”之一。現(xiàn)定居倫敦,繼續(xù)文學(xué)創(chuàng)作。

代表作:諾日朗

一、日潮

高原如猛虎,焚燒于激流暴跳的萬物的海濱
哦,只有光,落日渾圓地向你們泛濫,大地懸掛在空中

強盜的帆向手臂張開,巖石向胸脯,蒼鷹向心……
牧羊人的孤獨被無邊起伏的灌木所吞噬
經(jīng)幡飛揚,那凄厲的信仰,悠悠凌駕于蔚藍之上
你們此刻為那一片白云的消逝而默哀呢
在歲月腳下匍匐,忍受黃昏的驅(qū)使
成千上萬座墓碑像犁一樣拋錨在荒野盡頭
互相遺棄,永遠遺棄:把青銅還給土,讓鮮血生銹
你們?nèi)匀怀恳魂嚴做獌A瀉著淚水嗎
西風(fēng)一年一度從沙礫深處喚醒淘金者的命運
棧道崩塌了,峭壁無路可走,石孔的日晷是黑的
而古代女巫的天空再次裸露七朵蓮花之謎
哦,光,神圣的紅釉,火的崇拜火的舞蹈
洗滌呻吟的溫柔,賦予蒼穹一個破碎陶罐的寧靜
你們終于被如此巨大的一瞬震撼了么
——太陽等著,為隕落的劫難,歡喜若狂

二、黃金樹

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
高大、雄健、主宰新月
成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領(lǐng)
雀鳥在我胸前安家
濃郁的叢林遮蓋著
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徑
我的奔放像大群剛剛成年的牡鹿
欲望像三月
聚集起騷動中的力量

我是金黃色的樹
收獲黃金的樹
熱情的挑逗來自深淵
毫不理睬周圍怯懦者的箴言
直到我的波濤把它充滿

流浪的女性,水面閃爍的女性
誰是那迫使我啜飲的唯一的女性呢

我的目光克制住夜
十二支長號克制住番石榴花的風(fēng)
我來到的每個地方,沒有陰影
觸摸過的每顆草莓化作輝煌的星辰
在世界中央升起
占有你們,我,真正的男人

三、血祭

用殷紅的圖案簇擁白色顱骨,供奉太陽和戰(zhàn)爭
用殺嬰的血,行割禮的血,滋養(yǎng)我綿綿不絕的生命
一把黑曜巖的刀剖開大地的胸膛,心被高高舉起
無數(shù)旗幟像角斗士的鼓聲,在晚霞間激蕩
我活著,我微笑,驕傲地率領(lǐng)你們征服死亡
——用自己的血,給歷史簽名,裝飾廢墟和儀式

那么,擦出你的悲哀!讓懸崖封閉群山的氣魄
兀鷹一次又一次俯沖,像一陣陣風(fēng)暴,把眼眶啄空
苦難祭臺上奔跑或撲倒的軀體同時怒放
久久迷失的希望乘坐尖銳的饑餓歸來,撒下呼嘯與贊頌
你們聽從什么發(fā)現(xiàn)了弧形地平線上孑然一身的壯麗
于是讓血流盡:赴死的光榮,比死更強大
朝我奉獻吧!四十名處女將歌唱你們的幸運
曬黑的皮膚像清脆的銅鈴,在齋戒和守望里游行
那高貴的卑怯的、無辜的罪惡的、純凈的骯臟的潮汐
遼闊記憶,我的奧秘般隨著抽搐的狂歡源源誕生
寶塔巍峨聳立,為山巔的暮色指引一條向天之路
你們解脫了——從血泊中,親近神圣

四、偈子

為期待而絕望
為絕望而期待

絕望是最完美的期待
期待是最漫長的絕望

期待不一定開始
絕望也未必結(jié)束

或許召喚只有一聲——
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靜

五、午夜的慶典

開歌路

領(lǐng):午夜降臨了,斑燦的黑暗展開它的虎皮,金
燦燦地閃耀著綠色。遙遠。青草的方向使我
們感動,露水打濕天空,我們是被誰集合起
來的呢?

合:哦這么多人,這么多人!

領(lǐng):星座傾斜了,不知不覺的睡眠被松濤充滿。
風(fēng)吹過陌生的手臂,我們僅僅擠在一起,夢
見篝火,又大又亮。
孩子們也睡了。

合:哦這么多人,這么多人!

領(lǐng):靈魂顫栗著,靈魂渴望著,在漆黑的樹葉間,
尋找一塊空地。在暈眩的沉默后面,有一個
聲音,徐徐松弛成月色,那就是我們一直追
求的光明吧?

合:哦這么多人,這么多人!

穿花

諾日朗的宣諭:
唯一的道路是一條透明的路
唯一的道路是一條柔軟的路
我說,跟隨那股贊歌的泉水吧
夕陽沉淀了,血流消融了
瀑布和雪山的向?qū)?/font>
笑容蕩漾袒露誘惑的女性
從四面八方,跳舞而來,沐浴而來
超越虛幻,分享我的純真

煞鼓

此刻,高原如猛虎,被透明的手指無垠的愛撫
此刻,狼藉的森林蔓延被蹂躪的美,燦爛而嚴峻的美
向山洪、像村莊碎石累累的毀滅公布宇宙的和諧
樹根粗大的腳踝倔強地走著,孩子在流離中笑著
尊嚴和性格從死亡里站起,鈴蘭花吹奏我的神圣
我的光,即使隕落著你們時也照亮著你們
那個金黃的召喚,把苦澀交給海,海永不平靜
在黑夜之上,在遺忘之上,在夢囈的呢喃和微微呼喊之上
此刻,在世界中央。我說:活下去——人們
天地開創(chuàng)了。鳥兒啼叫著。一切,僅僅是啟示

點評:
高原如猛虎,焚燒于激流暴跳的海濱/哦,只有光,落日渾圓地向你們泛濫,大地懸掛在空中”,這是楊煉名作《諾日朗》的開頭。你不得不承認楊煉才氣逼人,尤其具有一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勁頭。神話和史詩,似乎是楊煉解不開的兩個悖謬情結(jié)。

近作:

一條良渚玉琮上的線

玉要消失 叼著刻成的世界
湖綠的膚色要消失 閃耀的視野

遠遠橫過你眼里 一條線
繪出就在磨滅這家園

筆直 鳥兒像鯊魚牙切割藍天
肉體鮮嫩而精確 平行于時間

你穿縫 針有個尖的歲月
一陣海嘯聲的紛紛石屑

灑落 刺痛一絲米一絲米分泌
淺浮雕的顱骨上繃緊的溝回

硬之刻劃 耽溺一種軟
手伸進形狀 淚滴的香咸

是脆的 珠子都晶亮擎著圓心
裸露給射擊 五千年簡潔成一天

只一次歸去 你仍在飛逝
拋光同一道血槽內(nèi)的美

血沁的燈火片片滲出 淤積
石頭暗夜里石窗簾虛掩著世紀

在最深處 玉是一張臉
要 還要 死過的無限

獸性的珊瑚的 白 泛濫至眉間
家 勒緊修改不了的思念

盯著海嘯涌起 磨滅
一條線繪成第一個字


U1,玉臺新詠站 *

一百萬顆螺絲亮晶晶鉚著哪兒都不去
一百萬次被吮過的月亮偏癱在這里
雙向詠唱的隧道 擠壓同一種黒

一首一千五百年的艷歌 等你的歌喉
放下一塊玉 酒鬼們約會在陰間門口
碎瓶子揣著假的溫?zé)帷∫还晒蓾B漏

自早已厭倦了成形的詞 行行重行行
而別人堆積在一頁報紙上 入君懷的風(fēng)
死味兒彌漫 向東指著華沙 更向東

摧毀的銅鏡中 又坐著位少女在描眉
是你嗎?車站的鐵椅子有道金縷床幃
容顏 在地下開落 一枚淺棕色的蕊

只親近自己的季節(jié) 滿城市的雪
在眺望中想下就下 你的琥珀眼翻閱
藏匿更深的時刻表 一個無限拉近的夜

無限推遠 兩條死不相交的地平線
埋進你心里 唱 玉死不休止的渴念
一千五百年絞緊流浪吉普賽的弦

艷歌的利刃 剝制一只越鳥的標本
疼 給你筑巢 軌道下?lián)頂D的鬼魂
點點磷火 相思填不滿時 相思的顫音

都歸來 修飾蕊那個吸盡芳香的名字
冬日得得作響的車窗上 血絲倒映血絲
逼一個語言負傷為詩 

           你寫著
鐵的深情隱秘 絢爛 隆隆駛過
下一站呢 玉刷新的峭崖 還給你沉默

*U1:德國柏林的地鐵一號線.


周年之雪

更早的幽暗 形成于酷似你
又不是你的冬日后面

更急切坍塌的白 更像博物館的大理石臺階
你走不下來的臺階

兩座花園齊齊跌入
一叢灌木 一個凍紅女孩的懷抱

周年 路燈注冊每片經(jīng)過的雪 返回的雪
紛飛的指尖 戳中你 燙傷你

指揮家那么窈窕的地點上
兩次鼻息都懸浮在空中

彼此是一本讀不完的書 你拿著
倚著大理石滲出的 淹沒博物館的融水聲

一枚凍紅的耳垂預(yù)約了暮色
無所不在地等 一顆寒冷雕刻的星球

風(fēng)聲哭嚎著認出你 佇立
也在飄落 六棱形的嫩嫩簽名

按住女孩隱秘渾圓的肩頭
你無須走下 石像們激濺的皎潔正升上來

酷似想象中你的骸骨
被捧著灰燼的小手一點點搓碎

小女巫什么也不紀念 只裊裊再分娩一次
凜冽得恰似美本身



山水銘

何時 我來到這里
面前無路
身后煙水蒼茫
梔子花的香氣殺人

何時 活著
已是綿綿張掛的劫灰
篩下媲美石頭的醉意
大山水如小文章

讓我步入 風(fēng)聲
聽覺坐上重重斷崖
一株墨松泄露一支妙手
纖纖扶著荷花

刪減不停推移的
一首詩 不再望向
詩外 我對界限之愛 
近乎無限了

憑窗之處 哪陣
鳥鳴不是墜毀的雁鳴 
銜在石頭里
磨擦饑餓的命運

多余的月色
一只扁舟碇泊在
銀波渺渺的焦點上
總有個垂死的詩人

嘆出一口苦澀的仙氣
歸結(jié)雨寫的
山 比遠山更遠
水 漂在誰之上

梔子花薰香的手腕
緊貼白雪中大河的狂草
這里 死亡是天賦
絕筆之美輕撫一切美

何時 我張掛自己
成四周碑影森森的
急切彎下腰的
藝術(shù)?

圣安德魯斯



圣骨 在每塊礁石上雪白地濺開
死亡的門牌在街盡頭 轟鳴
純粹得只能被看見

一道傾斜向下的 濕漉漉的石階
繼續(xù)濕漉漉 傾斜向下
內(nèi)心的退潮中廢墟漸漸裸露

我穿行在墓碑間 影子
重疊 爬過某個字跡模糊的
最小的詹姆斯

石頭一筆筆畫出肉的苦味
腐爛在青草下 風(fēng)景的主題
是精致構(gòu)思眼睛這處傷口

滑行的鷗鳥研習(xí)像口石棺
敞開的 動蕩的語言學(xué)
我們嗆死的神 遺下黑黝黝的石門

和遠處一條暗藍色的線
單純無比的刻度 劃定在
凝視里 空那邊才是大海




幽暗中 你的臉勾勒磷光的輪廓
十九年一見的碩大的月亮
粘著車窗 此夜是歸途

唇邊的濤聲也在加速
嵌死的玻璃上嵌著你
和大海倒映過 撕下過的純凈

邂逅一個人就邂逅一場病
一種美 回家就回到風(fēng)暴朗讀聲中
聽著海長大的孤獨的知識

茫?!B出嬌艷的一滴
城市再毀滅一次才搭建進月色
金黃漆黑的想象力 倒映你

臉近得幾乎能摸到
卻追上幻象 錯失的世界
無限小 同行一剎那無限大

每一夜都是歸途
相鄰的座位上坐著神跡
你已變成詩 照亮了坍塌的一切



蝴蝶——納博科夫

這些最小  最絢麗的洛麗塔
嘴里含著針一樣的叫聲
大氣顯微鏡  遠眺深藏起閃光的虎牙

        你胖了  口音還慢得像雪花
        擎著路燈那張古怪的采集網(wǎng)
        赴一個標本冊的幽會

顯微的激情撲向總被搓碎的
翅膀的草圖  留在搬空的房間里
每個詩人身邊翩翩流浪的塔瑪拉*

        像白日夢舅舅撣下的粉末
        一只蝴蝶有時比劫難更難懂
        你  幸福的大叫和風(fēng)格不是無辜的

翻動  鎖在空中的射殺父親的子彈
孵化成彩色課本  一場雪仍在下
死者們繞著青春的蕊

        而照片上的眼睛盯視最長的一剎那
        飛到天盡頭一定不夠
        得學(xué)書頁  蛻掉一張人皮

才認出一枚卵精致的大爆炸
往昔是朵摟緊你的雛菊
塔瑪拉  總帶著樹叢  微黑  輕彈雙翼

        你珍愛的變形優(yōu)雅疊加
        叼起世界  用一根針釘住的高
        虎嘯  全不理睬記憶的聾啞

* 塔瑪拉:納博科夫自傳《說吧,記憶》中,給真實的初戀情人杜撰出的名字。她和納博科夫初識于一九一七年革命前,并在俄國南方流亡初期再次相遇


閱讀原文










附錄:楊煉創(chuàng)作、出版目錄(分語種——2014)



  楊煉創(chuàng)作、出版目錄

  一九七八--一九七九年:《土地》,詩集。
  一九七九--一九八一年:《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大型組詩。
  一九八一年:《海邊的孩子》,散文詩集。
  一九八二--一九八四年:《禮魂》,大型組詩。
  一九八四年:《西藏》,組詩。
  一九八五年:《逝者》,散文詩三章。
  一九八五年--一九八九年:《》,長詩。
  一九八九年:《面具與鱷魚》,組詩。
  一九九一年:《無人稱》,1982--1991短詩自選集。
  一九九零--一九九二年:《鬼話》,散文集。
  一九九二年--一九九三年:《大海停止之處》,短詩集。
  一九九四年:《十意象》,散文十章。
  一九九四年--一九九七年:《同心圓》,長詩。
  一九九八年--一九九九年:《十六行詩》,短詩集。
  一九九九年:《那些一》,長篇散文。
  二零零零年:《幸福鬼魂手記》,組詩。
  二零零零年:《骨灰甕》,長篇散文。
  二零零一年:《月蝕的七個半夜》,長篇散文。
  二零零零--二零零二年:《李河谷的詩》,短詩集。
  二零零三--二零零四年:《艷詩》,短詩集。
  二零零五--二零零九年:《敘事詩》,長詩。
  二零一零--二零一二年:《饕餮之問》,短詩集。
  二零零二--二零一三年:《唯一的母語--楊煉:詩意的環(huán)球?qū)υ挕罚簵顭拰υ捈?/font>
  二零零二--二零一四年:《仲夏燈之夜塔》,楊煉譯詩集。
  二零一三--二零一五年:《空間七殤》(七組詩)

  楊煉出版年表:

  中文出版物目錄

  《禮魂》,1985。中國西安,中國青年詩人叢書。詩選。
  《荒魂》,1986。中國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詩選。
  《黃》,1989。中國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詩選。
  《人的自覺》,1989。中國四川,四川人民出版社。長篇論文(因故中止)。
  《太陽與人》,1991。中國湖南,湖南文藝出版社。長詩。
  《》,1994。臺灣臺北,現(xiàn)代詩叢書。長詩。
  《鬼話》,1994。臺灣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散文集。
  《人景--鬼話》,1994。中國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與友友合著)。詩文集。
  《楊煉作品1982--1997》(詩歌卷:大海停止之處;散文、文論卷:鬼話、智力的空間)。1998。中國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至1997詩、散文、文論合集。
  《月食的七個半夜》,2001。臺灣臺北,聯(lián)合文學(xué)叢書。散文集。
  《幸福鬼魂手記--楊煉新作1998--2002》2003。中國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詩歌、散文、文論集。
  《楊煉作品1982--1997》(詩歌卷:大海停止之處;散文、文論卷:鬼話、智力的空間)。1998。中國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至1997詩、散文、文論合集。(再版)。
  《艷詩》,2008。中國山東,《誰》詩刊。詩集。
  《艷詩》,2009。臺灣臺北,傾向出版社。詩集。
  《一座向下修建的塔》,2009。中國北京,鳳凰出版社。文論集。
  《雁對我說》,2010。香港,明報月刊出版社(世界當代華文文學(xué)精讀文庫)。詩、散文、文論自選集。
  《雁對我說》,2010。新加坡,青年書局(世界當代華文文學(xué)精讀文庫)。詩、散文、文論自選集。
  《敘事詩》,2011。北京華夏出版社。長詩。
  《唯一的母語--楊煉:詩意的環(huán)球?qū)υ挕罚?012。中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對話集。
  《逍遙如鳥》,2012。臺灣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高行健作品研究(楊煉主編)。
  《敘事詩》,2013,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長詩。
  《眺望自己出?!罚?013,臺灣秀威有限公司。詩選。
  《大海的第三岸》 (The Third Shore ), 2013, 中國, 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中英詩人互譯詩選(中英對照),楊煉和W N Herbert)主編
  《饕餮之問》,2014,中國江蘇文藝出版社:精選組詩、詩歌新作及譯詩集。

  即將出版:

  《楊煉創(chuàng)作總集1978--2015》(九卷本),2015,中國,江蘇文藝出版社。詩作、散文、文論、對話、翻譯合集。
  《發(fā)出自己的天問》,2015,臺灣秀威有限公司。詩作、文論集。

  外文出版物目錄

  英文

  In Symmetry with Death (與死亡對稱),1989。澳大利亞堪培拉,澳大利亞國立大學(xué)出版社。中英文對照詩選并作者朗誦錄像。
  Masks and Crocodile(面具與鱷魚),1990。澳大利亞悉尼,悉尼大學(xué)東亞叢書,Wild Peony出版社。中英文對照詩選。
  The Dead in Exile (流亡的死者),1990。澳大利亞堪培拉,Tiananmen版社。中英文對照詩選。
  Non-person Singular (無人稱),1994。英國,Wellsweep出版社。中英對照詩選。
  Where the Sea Stands Still(大海停止之處),1995。英國,Wellsweep出版社。中英文對照組詩。
  Where the Sea Stands Still -- New Works(大海停止之處--新作集),1999。英國,Bloodaxe出版社。中英文對照詩選(本書獲得1999年度英國詩歌書籍協(xié)會推薦翻譯詩集獎)。
  City of Dead Poets (死詩人的城),2000。德國路德威格莎芬,Cyperfiction出版社。CD-Rom并附中英文文本、朗誦及采訪。
  YI(YI),2001。美國洛杉磯,Green Integer出版社。中英文對照長詩。
  Notes of a Blissful Ghost (幸福鬼魂手記),2002。香港,Renditions Paperback叢書。英文翻譯詩選。
  Concentric Circles (同心圓),2005。英國,Bloodaxe出版社。英文翻譯長詩。
  YI(YI),2005。澳大利亞悉尼,Joyce出版社。中英文全文朗誦長詩《》,一套四張CD。
  Sailors’ Home(水手之家),2005。英國,Shearsman出版社。“水手之家”詩歌節(jié)文獻本,六種原文對照英譯,楊煉主編并序。
  Unreal City(幻象中的城市),2006。新西蘭奧克蘭,奧克蘭大學(xué)出版社(AUP)。英文翻譯詩文集。
  Riding Pisces: Poems from Five Collections(騎乘雙魚座--五詩集選),2008。英國,Shearsman出版社。中英文對照詩選。
  Lee Valley Poems(李河谷的詩),2009。英國,Bloodaxe出版社。中英文對照詩選。
  Jade Ladder(玉梯),2012。英國,Bloodaxe出版社。英譯當代中國詩選(楊煉與英國詩人W N Herbert等共同主編)。
  The Third Shore (大海的第三岸), 2013, 英國, Sheasman 出版社:中英詩人互譯詩選(中英對照),楊煉和W N Herbert)主編

  德文

  Pilgerfahrt (朝圣),1989。 奧地利因斯布魯克,Hande出版社。德文翻譯詩選。
  Gedichte (詩),1993。瑞士蘇黎世,Ammann出版社。德文翻譯詩選。
  Masken und Krokodile (面具與鱷魚),1994。德國DAAD叢書,Aufbau出版社。德文翻譯詩選。
  China Daily(中國日記),1995。德國,Schwarzkolt & Schwartzkoft出版社。中德文對照詩歌與照片合集。
  Geisterreden (鬼話),1995。瑞士蘇黎世,Ammann出版社。德文翻譯散文集。
  Der Ruhepunkt des Meeres(大海停止之處),1996。德國斯圖加特,Schloss Solitude叢書。德文翻譯詩選。
  Was hat uns das Exil gebracht?(流亡使我們獲得了什么?)。2001。德國柏林,DAAD叢書。德文翻譯高行健、楊煉長篇對話。
  Aufzeichnungen eines gluckseligen(幸福鬼魂手記),2009。德國,Suhrkamp出版社。德文翻譯詩文集。
  Konzentrische Kieise (同心圓), 2013. 德國: Hanser 出版社. 長詩。

  法文

  La Maison Sur L’Estuaire(河口上的房間),2001。法國圣拿薩爾,M.E.E.T.出版社。中法文對照詩選。
  Masques ET crocodiles(面具與鱷魚),2002。法國第戎,Virgile Ulysse Fin De Siecle出版社。中法文對照詩選。
  La ou s’arrete la mer(大海停止之處),2004。法國巴黎,Caracteres出版社。中法文對照詩選。
  Que nous a apporte I’exil?(流亡使我們獲得了什么?),2004。法國巴黎,Caracteres出版社。法文翻譯高行健、楊煉長篇對話。
  Notes manuscrites d’un diable heureux (幸福鬼魂手記),2010。法國巴黎,Caracteres出版社。法文翻譯詩歌、散文集。

  意大利文

  Dove Il Mare Resta Calmo(大海停止之處),1999。意大利佩斯卡拉,F(xiàn)laiano國際詩歌獎獲獎?wù)邊矔R獯罄形膶φ战M詩。
  Il pane dell’esilio(流亡使我們獲得了什么?),2001。意大利米蘭,Medusa出版社。意大利文翻譯高行健、楊煉長篇對話。
  Dove Si Ferma Il Mare(大海停止之處),2004。意大利米蘭,Libri Scheiwiller出版社。意大利、英、中文對照詩選。

  日文

  《幸福鬼魂手記》,2005。日本東京,思潮社。日文翻譯詩選。

  低地蘇格蘭文

  Whaur the Deep Sea Devauls (大海停止之處),2005。蘇格蘭,Kettilonia出版社。低地蘇格蘭文翻譯詩選。

  丹麥文

  Hvor Havet Star Stille(大海停止之處),1996。丹麥哥本哈根,Pplitisk Revy出版社。丹麥文翻譯詩選。

  荷蘭文

  En De Rest Ven De Wereld(Yang Lian),1991。荷蘭鹿特丹國際詩歌節(jié)出版系列。中荷對照詩選。

  克羅地亞文

  Yang Lian’s Poezija (楊煉詩選),2004。克羅地亞,h,d,p, Special Edition on the Occasion of Literature Live Festival??肆_地亞文翻譯詩選。

  斯洛文尼亞文

  Kjer se morje ustavi (大海停止之處), 2013. 斯洛文尼亞: Beletrina出版社。中文、斯洛文尼亞文對照詩選。

  阿拉伯文

  íí? íê?T?Y? ?áèí?  (大海停止之處), 2014,大馬士革--貝魯特:Dar Attakwin出版社。阿拉伯譯文詩選。



評論精選


楊煉:死亡是詩歌的一部分

80年代朦朧詩代表人物,左起:楊煉、顧城,牛波,唐曉渡,鐘文,北島
  “詩歌死了!”越是愛詩的人,越愛在嘴邊掛著這句話,借此感懷80年代美好的詩歌時代,惋惜越來越自私、焦躁、缺乏詩意的當下。
  從朦朧詩時代走來的詩人楊煉,經(jīng)歷了中國當代詩歌完整的30年,在他眼里,詩歌沒有更好的時代,也沒有更壞的時代,他不認為詩歌死亡了,他也不畏懼死亡,他說“毀滅恰是為了再生”,更極端的說法是“以死亡的形式誕生才真的誕生”。
  楊煉的許多詩都在逐字逐句的解釋和呈現(xiàn)這種輪回感。臺灣學(xué)者李爽學(xué)這樣評價他:“楊煉更獨特的是他錘煉死亡的方式。他往往徘徊在奧古斯丁式的冥想和波德萊爾式的駭人意像之間,然后隨著自己的流浪步調(diào)用第二人稱經(jīng)營“情節(jié)”。冥想可以跨越時空。駭人意像則可以耳提面命——為自己,也為世人。經(jīng)過死亡洗禮,生命確實會變得更堅韌,一如經(jīng)過虛構(gòu)重寫或改寫,真實也會變得更真實,又把“詭話”倒轉(zhuǎn)成真理?!?/font>
  以下是騰訊文化專訪摘錄
  騰訊文化:你曾經(jīng)說過詩歌它寫了毀滅,但恰是為了再生,詩歌寫毀滅,恰在再生??墒蔷驮姼璞旧?,無數(shù)人說詩歌死了,文學(xué)死了。普通中國人一年之中哪一天討論詩歌最多,可能是海子的忌日,人們?nèi)ズW拥墓示?,去他臥軌的地方,去他的墳?zāi)?,以緬懷詩人之死,來關(guān)注詩歌。如果說詩歌死了,你是否看到再生?
  楊煉:我1988年出國之前曾經(jīng)寫過一句詩“以死亡的形式誕生才真的誕生”,其實中國也是幾乎經(jīng)歷了一次死亡才再次誕生,從文革到現(xiàn)在短短30年變化非常之大,80年代的時候詩歌好像不僅是文化中心,而且是整個社會關(guān)注的中心,詩人站在社會聚光燈的聚焦點上,一行詩可以變成一個事件,變成一個運動,這樣的時代似乎過去了。
  顧城和海子的死亡好像是用疼痛的方式喚醒了人們對詩歌的記憶,作為詩人來說我慶幸我還活著,但是同時我也感慨這種死亡疼痛是詩歌古往今來的形式,端午節(jié)紀念的是屈原投江,杜甫死在漂流途中,顧城死在異國他鄉(xiāng),海子死的慘痛無比,國外也是同樣的情況,丹丁死在流亡之中,這些都可以作為一個象征,呈現(xiàn)了詩人或詩歌所承載的一種命運,詩人不是通過簡單的低級意義上的歡樂來加入這個時代的合唱,而是以提問者、挑戰(zhàn)者,甚至殉難者的形象來參與這個時代,甚至推動這個時代。那么在這個意義上死亡和生命是不可分的,死亡恰恰在加強生命的內(nèi)涵和質(zhì)量,而生命實際上也在不停的依靠回憶,回顧死亡的經(jīng)驗而加強自身。
  那些說詩歌已死的朋友們,也許恰恰忽略了詩歌究竟是什么?人們常常理解為有媒體呈現(xiàn)詩歌,詩歌才活著。其實我自己最初寫作也是地下狀態(tài),當時我們沒處發(fā)表自己作品,甚至自己推著油印滾子印刷自己詩。那時候也有官方的詩歌雜志,但是那些詩歌基本延續(xù)文革式的宣傳口號,而我們這些朦朧詩,后來被稱為當代中文詩,再后來被國際頒發(fā)獎項的詩,在當時是人們看不見的。
  今天其實我們面臨同樣的情況,在第一屆北京文藝網(wǎng)國際華文詩歌獎時,我們在網(wǎng)上征稿,就有8萬多首詩投稿給我們,其中有相當一大批作品是農(nóng)民工寫的。這些一看就知道已經(jīng)寫了相當長時間的詩人,他們名字我們一個都沒聽說過,也就是說在今天仍然有一個地下的,非官方的,潛藏于自己深處的詩歌的大海,但是不直接表現(xiàn)在想在海面波紋上看到詩歌的這些人眼前。
  騰訊文化:80年代是激動人心的詩歌時代,許多人在寫詩,讀詩的人更多,但80年代少有精深之作。當代中文詩歌發(fā)展30年到現(xiàn)在,有了頂尖的詩人,有了優(yōu)秀的作品,但又變得缺乏群眾基礎(chǔ)了。在您看來,對于詩歌,哪個是更好的時代?
  楊煉:我認為詩歌沒有更好的年代,也沒有更壞的年代,相對詩歌的理想而言,每一個年代或者每一種現(xiàn)實都堪稱地獄,因為詩歌夢想的是純粹和美好,而且基于這種根本的創(chuàng)造性,也就是說一般意義上的每一種生活它都和我們理想中的那種自由在發(fā)生頂撞和阻礙。但是同樣它也不能稱之為更壞的年代,對于詩人來說在這個年代中間提取自己的對生存的理解,然后通過自身這條管道把它轉(zhuǎn)化,超越,成為一種精神的創(chuàng)造物,這個過程也從來沒有改變。
  八十年代初我們面對的是一種文化和語言的荒原狀態(tài),我們面對的是宣傳式的標語口號,沒有詩,因此在文學(xué)的、文化的曠野上我們踩下的第一行腳印激起了人們的反響,也讓我們迅速的成名。但是第一行腳印是容易的,因為它是荒野,在第一行腳印踩下以后能夠繼續(xù)往前走,往深處走這個難度更大。朦朧詩距今已有30多年,第一行腳印已經(jīng)遙遠,是否還可以走出新的腳印?而且這個腳印要既深又穩(wěn)。“當先鋒易,做后鋒難”,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有著深刻和復(fù)雜的文化轉(zhuǎn)型環(huán)境來說,做后鋒意味著拼耐力,拼后勁。我們寫了30多年的詩,拿出一部有點厚度的創(chuàng)作總集是比較容易的,但是要拿出一部新作是比較難的,要拿出一部在創(chuàng)作觀念和寫作藝術(shù)上都走出距離的新作更困難。所以現(xiàn)在這個時代對我自己來說挑戰(zhàn)性要強得多,不是別人的挑戰(zhàn),是我自己的挑戰(zhàn),因為我前面已經(jīng)有十幾部作品放在那兒,要做到不重復(fù)自己繼續(xù)往前走,這個挑戰(zhàn)難度更大。

楊煉評論摘抄
  2012年諾尼諾國際文學(xué)獎獲得者楊煉的詩意創(chuàng)作,構(gòu)成當代中國思想的高標之一。奠基于他的千古文化之根,他重新闡釋它,朝向當代張力再次發(fā)明和敞開它。
  他的詩句觸及了關(guān)于我們存在的所有最重要提問,并提醒我們“詩歌是我們唯一的母語”。
  他在一種并非僅僅疏離于自己土地的漂泊中,把生存和寫作的景觀推到極致。一個全方位流亡和有深刻距離感的詩人,遠遠超越出我們的時空。


  --2012年意大利諾尼諾國際文學(xué)獎授獎辭評審委員會主席:威 ? 斯 ? 奈保爾(V S Naipaul)


  在當代 中國詩人之間,楊煉以表現(xiàn)“中央帝國”眾多歷史時期間生存的痛苦著稱。這清晰體現(xiàn)在他的英譯詩選《面具與鱷魚》等作品中?!粋€世界文學(xué)的老問題,由中 國文學(xué)提供了最新版本:怎樣靠獨立的而非群體的靈感,繼續(xù)把新異的經(jīng)驗帶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我推薦楊煉請你們關(guān)注。


  --美國:艾倫 金斯堡


  《大海停止之處》是最具沖擊力的詩作之一。它雖薄薄一冊,楊煉卻是多年來我所讀到的最令人震驚的詩人之一。他使西方現(xiàn)代的與古老中國的、幾乎是巫師式的感知相融合,同時激動你和驚嚇你--像麥克迪爾米德遇見了里爾克,還有一把出鞘的武士刀!


  --英國:《蘇格蘭人報》(W H 赫伯特)


  (楊煉)繼續(xù)以他的作品建造著中國傳統(tǒng)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之間的橋梁。他令人震驚的想像 力,結(jié)合以簡捷文字捕獲意像和情緒的才華,顯示出楊煉是我們時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每首詩迸射出急迫的能量,觸目地超出了陰郁壓抑的題材,輝煌展示于譯文 中……這不是一部僅僅應(yīng)被推薦的作品--它是必讀的。


  --英國:《愛丁堡書評》


  楊煉的主題是當代的,并不遵循古典詩歌的嚴格規(guī)范,但他的作品展示了一種對過去的偉 大自覺,以及對怎樣與之關(guān)連的心領(lǐng)神會。這在那未曾被鼓勵學(xué)習(xí)古典詩歌的一代中是不同凡響的。將此呈現(xiàn)出來的是閱讀他詩行時感到的豐富音質(zhì)、他使用深奧典 故的愛好、和他極力張揚的精神上的自由。


  --英國:《當代世界作家詞典》(D 戴文)


  ……偉大的孤獨、黑暗的洞察力和靈視的顯現(xiàn),接近了一種神秘主義……清楚的兩點是:楊煉鍛造了一種令人印象深刻的、被表現(xiàn)和造形上無疑的輝煌震顫著的材料;另外,他諄諄告誡了他的同代人--沒有詩人經(jīng)得起僅僅重復(fù)他自己。


  --美國:《粉碎的世界 當代中國文學(xué)及其讀者》


 ?。ǎ?高遁,J 閔福德)


 ?。顭挼模┰娨飧褚粋€末日祭司,肆無忌憚地跨越于中國原始文化和西方世界兩側(cè)。他不像他的歐洲同行那樣安靜的冷嘲--這成了他的優(yōu)勢--他去嚇退到處盯視著他的危險的“面具與鱷魚”。


  --德國:《時代》


  楊煉把詩意的語言擴張到了語言學(xué)的極限。


  --奧爾比斯國際文學(xué)季刊(134號)


  《同心圓》,繁富而令人震驚的巴洛克式杰作。


  --英國:《蘇格蘭人報,年度好書》(W. N. 赫伯特)


  《》是……技巧與內(nèi)容的立體結(jié)合,語言的多元性使古調(diào)、現(xiàn)代腔、外來語、俚俗之詞俱發(fā)揮了恰切的功能。這種可森林可群棲可交響樂的結(jié)構(gòu),如與當前籍自然風(fēng)物詠懷之作相較,則后者便成了小花小草。如與時下流行的嘲噓俏弄的章句對比,相形之下,后者便成了插科打諢。壯哉《》之出版問世,厥為詩史上的一件大事呀!


  --臺灣:《現(xiàn)代詩》(鄭愁予)


  讀楊煉這些作品,必須一句一句讀,每一句都是完整的思維;必須一段一段讀,每一段都是死里求生之後的剎那寧靜。


  --臺灣:《中國時報》( 林耀德 )


  楊煉更獨特的是他錘煉死亡的方式。他往往徘徊在奧古斯丁式的冥想和波德萊爾式的駭人 意像之間,然后隨著自己的流浪步調(diào)用第二人稱經(jīng)營“情節(jié)”,此所以《鬼話》有其敘述的整體性。冥想可以跨越時空。駭人意像則可以耳提面命--為自己,也為 世人?!?jīng)過死亡洗禮,生命確實會變得更堅韌,一如經(jīng)過虛構(gòu)重寫或改寫,真實也會變得更真實。《鬼話》由個人寫到歷史,由散文寫成小說,又把“詭話”倒 轉(zhuǎn)成真理,可見楊煉才情確非泛泛,可以歸入當今大陸一流想像高手之林。


  --臺灣:《中時晚報》(李奭學(xué))


  《敘事詩》再次展現(xiàn)了楊煉無與倫比的結(jié)構(gòu)--創(chuàng)造力。在這首處理個人命運和大歷史糾結(jié)的長詩中,音樂統(tǒng)攝著現(xiàn)實、鏡像、夢境和哲思,令人信服地凝聚成一個既層次分明、又自由穿越的有機整體。。。最終建構(gòu)了思想深度和形式精美的極致。我毫不懷疑這首詩將成為當代漢語寫作的新標高。


  --《敘事詩》評介(唐曉渡)





  編輯推薦

  楊煉,現(xiàn)今中國抒情最重要的聲音,他的每一詩行都是死里求生之后的剎那寧靜。

  內(nèi)容推薦

  《敘事詩》是楊煉1988年出國后第一部在國內(nèi)出版的詩作單行本,系作者歷時四年(2005~2009)完成的自傳體長詩,并構(gòu)成他“長詩序列”的最后一部——另兩部為植根古典的《□》(1985~1989)和建構(gòu)哲恩框架的《同心圓》(1994~1997),三部長詩,完成了一個詩學(xué)上的正、反、合。《敘事詩》的主題,是透過作者自身的經(jīng)歷素材,把思想指向個人和歷史的深刻關(guān)聯(lián):個人命運深深陷入大歷史的纏結(jié),同時,個人內(nèi)心又揭示出大歷史的深度。作者通過精心安排的敘事、有機設(shè)計的結(jié)構(gòu)、每首詩獨特講究的形式、詩句中活力十足的意象,特別是處處可見的精致韻律,一反當代中文詩常見的粗劣,而回返與古詩神似的“雅”。從而圓了折磨新詩近一百年的“新古典”之夢。所有這些,使這部作品創(chuàng)造了一個全新的“楊煉詩歌現(xiàn)象”?!稊⑹略姟贩譃槿浚亲髡叽饲皠?chuàng)作的集大成之作。其結(jié)構(gòu)以對時間的哲學(xué)思考為內(nèi)在線索,結(jié)構(gòu)的靈感,來自英國作曲家本杰明·布列頓的三首大提琴組曲,及其遙遙應(yīng)答的巴赫大提琴組曲。而西班牙大提琴家巴勃羅·卡薩爾斯演奏的巴赫組曲,既最為楊煉父泉所最愛,又作為人格和藝術(shù)的榜樣。伴隨了楊煉自己的世界漂流。這一重重“鬼魂作曲家”,構(gòu)成了長詩的思想語境。

  作者簡介

  楊煉,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長于北京:上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寫詩。1983年,以長詩《諾日朗》轟動大陸詩壇。1987年,被中國讀者推選為“十大詩人”之一:1988年,應(yīng)澳大利亞文學(xué)藝術(shù)委員會邀請,前往澳洲訪問。其后,楊煉的足跡遍及歐、美、澳洲各個角落,堅持以生存方式的簡約,換取精神世界的不斷豐富。楊煉的作品以詩和散文為主,兼及文學(xué)與藝術(shù)批評。其詩集十種、散文集兩種及眾多文章被譯成二十余種外語,在各國出版。他不停參加世界文學(xué)、藝術(shù)及學(xué)術(shù)活動,被稱為當代中國文學(xué)最有代表性的聲音之一。

目錄

楊煉小傳
家風(fēng)——《敘事詩》序
第一部 照像冊:有時間的夢(不太快的快板)
照相冊之一:
1955.2.22——1955.5.4.
瑞士,伯爾尼。
詩章之一:鬼魂作曲家
“第一天”
“第十天”
母親的手跡
“滿月”
“五十天”
“七十天——五月四日”
照相冊之二:
1955.7.23——1974.4.
中國,北京。
詩章之二:鬼魂作曲家
童年地理學(xué)
王府井——頤和園
二姨的肖像
不一樣的土地
姐姐
“一九五七年初春”
“虎子”
水中天
照相冊之三:
1974.5.4——1976.1.7.
中國,北京。
詩章之三:鬼魂作曲家
黃土南店,一九七四年五月四日
一間喃喃毀滅箴言的小屋
綠色和柵欄
饑餓再教育
遺失的筆記本
水渠
一張畏懼寒冷的狗皮
詩學(xué)
死·生:一九七六年
照相冊——有時間的夢

第二部 水薄荷哀歌:無時間的現(xiàn)實(極慢的慢板)
水薄荷敘事詩(一)——現(xiàn)實哀歌
水薄荷敘事詩(二)——愛情哀歌,贈友友
1.一個街名使一場愛情溫暖回顧
2.水薄荷傳
3.一九八九年十月九日,紀念日
4.流去——寫在水上的字
5.大海,安魂曲,首次,也是再次
水薄荷敘事詩(三)——歷史哀歌
我的歷史場景之一:屈原,楚傾襄王十五年
我的歷史場景之二:巴勃羅·卡薩爾斯,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五日
我的歷史場景之三:嚴文井,二零零五年七月二十日
我的歷史場景之四:魚玄機,唐懿宗八年
我的歷史場景之五:修昔底德斯,當他徘徊在錫拉庫札
我的歷史場景之六:克麗斯塔·沃爾芙,一九九二年
我的歷史場景之七:葉芝,現(xiàn)在和以往,斯萊歌墓園
水薄荷敘事詩(四)——故鄉(xiāng)哀歌
一、路
二、雪:另一個夏天的挽詩
三、路
四、移動的房間
五、路
六、京劇課
七、路
八、雨夜
九、路
十、銀鏈子(插曲)
十一、路
十二、敘事詩
水薄荷敘事詩(五)——哀歌,和李商隱

第三部 哲人之墟:共時·無夢(小快板)
置換之墟
銀之墟(一)
銀之墟(二)
銀之墟(三)
哲人之墟
錫拉庫札詩群:生之墟
一次石雕上手提凈瓶的漫步
恍若雪的存在——完美之詩
思想面具(一)
思想面具(二)
思想面具(三)
思想面具(四)
思想面具(五)
思想面具(六)
鬼魂作曲家——自白
一件事
一次敘述
一抹顏色
一種聲音
一點倒影
空書——火中滿溢之書
楊煉創(chuàng)作年表
楊煉出版目錄

媒體評論

  《敘事詩》再次展現(xiàn)了楊煉無與倫比的結(jié)構(gòu)-創(chuàng)造力。在這首處理個人命運和大歷史糾結(jié)的長詩中,音樂統(tǒng)攝著現(xiàn)實、鏡像、夢境和哲思,令人信服地凝聚成一個既層次分明,又自由穿越的有機整體??v橫詩思,令“所本之事”與“所敘之事”相互指涉彼此生成,最終建構(gòu)了思想深度和形式精美的極致。我毫不懷疑這首詩將成為當代漢語寫作的新標高,而標高即質(zhì)詢——它質(zhì)詢:怎樣才能使個體的紙上“空書”,同時成為揭示人類根本處境的“火中滿溢之書”。

  ——唐曉渡

部分章節(jié)

  詩章之一:鬼魂作曲家
  這看不見的 鬼魂寫下的結(jié)構(gòu)
  搭建一座紅色演奏廳
  子宮中小嘴抿著鮮紅的淤泥
  蛆蟲似的五指 拱出就抓著母親
  抓緊一頁熱烘烘的樂譜
  珍珠白的粘液涂滿一把大提琴
  猛地拉響 胎兒都掛在音符上
  聆聽 起點上沉溺的結(jié)構(gòu)
  胎兒就是音符 一粒腥香的珠子
  沒分裂出四肢已被釘牢了
  剛在卵里動 已搖碎一片鈴聲了
  樂曲吐出浸透蔚藍油彩的枝頭
  閉上眼聽鳥鳴串成虛線
  綠葉 用舌尖舔進一條弓弦的老
  拈著鬼魂儲存的皺紋花
  一把大提琴像枚干貝殼呼應(yīng)大海的浩瀚
  一次倒空一千次倒敘中的嗚咽
  閉上眼 精液化開黑暗
  網(wǎng)盡銀亮亮的魚群
  小耳朵里肉還在流 流入一種思想
  小鬼魂忘情哼唱 世界忘情逗留
  在血紅的元素里
  這是五月 風(fēng)中滿是啼哭
  一把老教堂祭壇前空蕩蕩的木椅子
  回顧著 等著他到來

  “第一天”
  山上的雪 溶解在陽光里
  也剛剛滑出一條隧道
  這小獸 側(cè)著睡
  一場哭過的風(fēng)暴
  填滿枕頭上香噴噴的凹陷
  嫩如菌絲的黑發(fā)成而潮
  縮進白線套的指爪 微微顫
  一場海嘯托起水手的小床
  又一個人質(zhì)抵押給家園
  山上的雪 平行于桅桿上的眺望
  他加入?yún)捑氲臒o盡的人形
  返回 意味著親吻下一道波浪
  一張照片停住窗外針葉林的青蔥
  黎明按下快門的一剎那
  他愛上自己不在的夢中夢
  被軟的礁石撞碎而抵達
  黑的無知 白的無知
  苦的松香 記得樹干上狠狠地摩擦

  “第十天”
  市場上撲面砸來的雪亮 太熟悉
  當車門的自動鎖卡嗒輕響
  他的眼睛三十年后依然緊閉
  寒意把生命磨快 這束光
  金黃 奶味兒 遠離象征
  被護士的手攏在床邊上
  海豹的小鼻孔聳在被單的海浪中
  天竺葵和檸檬 三十年后答案妖艷
  當初卻是疑問 用縫合眼皮的疼
  把第十天的世界縫在外面
  第十次扣著扳機的光已是諺語
  他被射中 追趕一道來復(fù)線
  至死延長的 自天空雪崩的性質(zhì)
  枕著雪水思維的雙腳
  隸屬一個金黃奶味兒的地理
  疊印在心里 跨出車門就踩到
  果肉突然驚醒的酸澀的顆粒
  他以光速隱在瞎了的鵝卵石間閃耀

  母親的手跡
  她的手撫摸 死后還撫摸
  深海里一枝枝白珊瑚
  被層層動蕩的藍折射
  冷如精選的字 給兒子寫第一封家書
  親筆的 聲聲耳語中海水沖刷
  海流翻閱一張小臉的插圖
  跟隨筆劃 一頁頁長大
  一滴血被稱為愛 從開端起
  就稔熟每天粘稠一點的語法
  兒子的回信只能逆著時間投遞
  兒子的目光修改閱讀的方向
  讀到 一場病抖著捧不住一個字
  她的手斷了 她的海懸在紙上
  隔開一寸遠 墨跡的藍更耀眼
  體溫凝進這個沒有風(fēng)能翻動的地方
  珊瑚燈 襯著血絲編織的傍晚
  淡淡照出一首詩分娩的時刻
  當所有語言響應(yīng)一句梗在心里的遺言






2013年10月8日,楊煉回到文革時曾居住的老保姆二姨的家接受《年代訪》訪談,當天正是顧城去世20周年祭日,地點是新街口,攝影:姚為

詩人楊煉:個人構(gòu)成史詩 神在我們之內(nèi)

核心提示:從朦朧詩人到海外詩人,他活得野寫得雅;回望八十年代,坦言國人的思想和性愛空間從此開始被打開,但重復(fù)的歷史悲劇也逼迫反省幾千年儒家專制傳統(tǒng);談到名聲,自謙現(xiàn)今中文詩歌的世界分量源于3300年的歷史文化;評點30年詩歌歷程,卻說今天比過去任何時代都更好;面對當下中國,愿做一個屈原式向宇宙的提問者。(文:鳳凰網(wǎng)文化呂美靜)

母親去世開啟詩歌生涯 為回應(yīng)她最早的信

鳳凰網(wǎng)文化:為什么說是由母親的去世開啟了寫詩的生涯呢?先朗誦兩首你覺得對你很重要的詩歌好嗎?

楊煉:《敘事詩》里選了一些我小時候的照片,這些照片旁邊有我母親當年記錄的照片信息,這部詩集是在我母親去世30多年之后才開始寫的,但是這個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我母親的這些手跡,都像是最早寫給我的信,或者說我所有的詩都在回應(yīng)她的這封信。

我的照相冊里有一張照片,是我大概出生了一兩個月,我媽媽的一雙手抱著我在一個澡盆里洗澡,我媽媽的手只有胳膊,我是光屁股的小孩。我就把這個照片的提詞寫成一首詩,叫《母親的手跡》,它的韻是ABA,BCB,CDC,然后轉(zhuǎn)回來。

母親的手跡

她的手撫摸  死后還撫摸
    深海里一枝枝白珊瑚
    被層層動蕩的藍折射

冷如精選的字  給兒子寫第一封家書
    親筆的  聲聲耳語中海水沖刷
    海流翻閱一張小臉的插圖

跟隨筆劃  一頁頁長大
    一滴血被稱為愛  從開端起
    就稔熟每天粘稠一點的語法

兒子的回信只能逆著時間投遞
    兒子的目光修改閱讀的方向
    讀到  一場病抖著捧不住一個字

她的手斷了  她的海懸在紙上
    隔開一寸遠  墨跡的藍更耀眼
    體溫凝進這個沒有風(fēng)能翻動的地方

珊瑚燈  襯著血絲編織的傍晚
    淡淡照出一首詩分娩的時刻
    當所有語言響應(yīng)一句梗在心里的遺言

書里插入的這個照相冊,是我和我媽媽花了一天時間把文革期間照得不多幾張照片貼滿照相冊,這個照片集的主要攝影者是爸爸,粘貼提字是媽媽,我媽媽最后寫了一句“20年過去了,彈指一揮間”。制作照相冊的第二天早上,我在昌平插隊的村子收到了輾轉(zhuǎn)打來的電話:我母親去世了。所以這首詩的題目叫做《死·生:一九七六年》,我母親是1976年1月7號去世的。這首詩能聽得出是一個韻腳到底,有一點新古典詩歌的味道。

死·生:一九七六年


他一天天追趕母親的死
    追  一部早晨狂轉(zhuǎn)的手搖電話機
    自行車把頂著天空的噩耗后退
    風(fēng)砸在臉上  鋼印砸進他的缺席

醫(yī)院的味兒半握在蠟制的掌心里
    母親發(fā)脆的手  水泥地上摔斷的樹枝
    帶走了肩軸疼  磕壞的眼鏡片
    也在抱怨他來得太遲

或太早  一根蠟燭還得等三十年
    完成那熄滅  那薄薄皮膚下黑暗的構(gòu)思
    逆著風(fēng)佝僂蹬車  用字攻占一團果肉
    三十年  缺席分娩他成一首詩

母親一行也沒讀過的  一次次托夢
    錯過的  一種血脈滴灑墨汁
    給一本蠟制的書無數(shù)早晨的篇幅
    他星星點點洇開  像母親隱秘發(fā)育的無知

用自己重寫母親訣別的年齡
    自行車鈴聲似的死亡念頭  太熟悉時
    比事實還近  從碎了的骨灰甕開始
    他只剩雙倍的生命和美麗

鳳凰網(wǎng)文化:這兩首詩也都不長,能不能講講你寫這整部長詩的結(jié)構(gòu)?

楊煉:我的詩實際在長和短之間,在中國詩人中間,我是以所謂寫長詩著名的,但實際上你仔細看,我的長詩基本上都是一種有結(jié)構(gòu)的組詩,也就是說它是通過一個結(jié)構(gòu)把不同的相對比較短的部分結(jié)合在一起。

其實中國古詩也最講結(jié)構(gòu),七律平仄對仗的系統(tǒng)嚴格之極,像法律一樣規(guī)定的中間四行兩對對仗,像杜甫這樣的高手,還可以把八行變成四對對仗,叫做流水對。

鳳凰網(wǎng)文化:像你之前的舉例,“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這兩句是有十層的含義。

楊煉:對,十四個字十層,這只是一對對仗,但是《登高》這首詩是四對對仗,那么四對十層就是四十層。八行五十六個字里面有四十個層次,這個對我們今天的詩歌結(jié)構(gòu)有多么大的一種啟示。所以我覺得中文詩的結(jié)構(gòu)本身就是形式必然的一部分,而一首詩的形式恰恰是詩言志的根本方式,主要是呈現(xiàn)怎么言,沒有怎么言,那個志是不存在的。

鳳凰網(wǎng)文化:很多人說李白比杜甫更天才,詩作更天然,你覺得呢?

楊煉:不同的詩人有不同的創(chuàng)作方式,李白確實天才的因素更強,但是我們不可能都是李白,反而杜甫的這種方式,并不依仗一種才華,但是通過千錘百煉,通過反復(fù)地咀嚼和琢磨,把詩歌打磨成經(jīng)得起時代和時間考驗的真東西。我自己也更崇尚這樣一種深度或者耐力,特別是我們在當代中國語境下寫作,我們面對的環(huán)境比李白杜甫的時代復(fù)雜得多。

所以我是從開頭就設(shè)定一種長跑式的方式,不是跳高式的,因為跳高不管是跳一米還是跳兩米,馬上就得掉下來,可是長跑可以一邊跑一邊調(diào)整自己的速度。所以實際上尤其對當代詩人思想深度的要求來說,我覺得杜甫更加穩(wěn)合我的要求。

八十年代初 國人的思想和性愛空間被打開

鳳凰網(wǎng)文化:需要這樣的慘淡經(jīng)營,是不是這一代人的寫作跟政治有關(guān)的原因呢?

楊煉:其實可以說是對自己必然命運的一種體會:因為文革插隊,不期而然地被扔進命運,然后母親去世,開始寫作,接觸了“今天”、“民主墻”這批詩人,開始第一次的反醒,然后在反醒過程當中,《諾日朗》被批判和清除精神污染,讓我認識到噩夢不會輕而易舉地離開,文革不是偶然的命運,帶有某種深刻的必然性。而如果我選擇寫詩和深刻的思考,這樣的人生道路,這樣的噩夢可能必然如影隨行。在這種情況下,選擇寫有深度的長詩也是應(yīng)對命運的方式。

鳳凰網(wǎng)文化:講講“民主墻”好嗎,那個時候是怎樣的詩歌環(huán)境?

楊煉:現(xiàn)在說起來,當時顯得好像有點沉悶和灰暗,但是實際上對我們來說,那段生活陽光燦爛,不是每天陽光燦爛,而是每小時、每分鐘,你都會感覺你的周圍光芒四射。我記得特別清楚的一次是,在“民主墻”上面,貼滿了亂七八糟大字報的灰暗墻頭,發(fā)現(xiàn)了一張巴掌大的紙片,歪歪斜斜地抄著那首郭路生的《瘋狗》:受夠無情的戲弄之后/我不再把自己當人看/仿佛我成了一條瘋狗/漫無目的地游蕩人間/我還不是一條瘋狗……我還不如一條瘋狗!短短幾行詩,震撼無比。那個時候社會的空間在逐漸打開,整個文化和整個思想的空間在打開,生活風(fēng)格在打開,愛情的空間在打開,突然碰到很多有才情又美麗的少男少女,不可避免的性的空間也在打開。所以中國當時真的是一朵花開放的氣氛。

鳳凰網(wǎng)文化:八十年代的詩會是什么樣子呢?

楊煉:因為我當時住在頤和園和圓明園之間,我經(jīng)常參加圓明園的聚會,聚會主要的地點都是在西洋樓的那個廢墟。當時完全是一片廢墟,有名是有名,但是沒什么人去,沒有門票。西洋樓非常有意思,它本來是最豪華的中國園林里,惟一一小塊西洋的異國情調(diào),我認為也許是那些雕花的柱子沒法被用在人民公社的建設(shè)里頭,所以反而留下來了。因為圓明園里主要的建筑不是被英法聯(lián)軍燒了的,而是被人民公社拆走的,實際上你看1949年的照片,大水法都是完完全全包著磚頭的,如果不是漢白玉的話,還有照片拍下來,當時人民公社大馬車整車整車地拉著石料,磚頭,木頭運出圓明園,去修建人民公社的房子。

楊煉,顧城,唐曉渡,鐘文,北島等人

那些聚會基本上都是朗誦詩,很廉價的如果有幾塊錢,買幾瓶二鍋頭。有一次我們可能是“星星畫展”還是《今天》雜志組織活動之后,我們在鐘阿城家里聚會,德勝門大街,到了中午餓了,把20多號人身上所有的錢搜出來一共只有17塊錢,然后到旁邊一個小飯鋪,跟人說我們只有17塊錢,能不能吃頓飯,那個人想了想說也能吃,那個時候便宜。20多號人,好像27個人,坐下,面條、饅頭、白菜、粉條什么之類的上來,基本沒有肉,但是有鹽、醋、醬油,總而言之17塊錢吃了一頓飯。

“星星畫展”第一次在中國美術(shù)館外面小公園展覽被查禁了,然后游行,第二次改在北海公園里面展覽,賣門票,參觀者眾多,算一下還有100多塊錢的富余,結(jié)果《今天》雜志的詩人和“星星畫展”的畫家,就用100多塊錢在老莫,莫斯科餐廳,吃了一頓相當豪華的晚餐。馬達生在那個晚餐上,用沒人聽得懂他自己杜撰的語言發(fā)表演說,另外一位畫家叫伯云,居然能把馬達生古怪的鳥語翻譯成中文?!芭總儯壬鷤?,今天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日子,我們感到非常的興奮。然后又非常悲傷,第一次畫展被查……”完全根據(jù)他的情緒立時三刻杜撰出一套內(nèi)容,完美無比,如果拍下來那太精采了。

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引發(fā)對儒家專制的反思

鳳凰網(wǎng)文化:為什么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讓很多詩人后來的作品方向發(fā)生了改變呢?

楊煉:1983年是一個很重要的坎,那個時候整個中國從文革,處于幾乎完全休克狀態(tài),開始逐漸蘇醒過來,1976年到1983年,經(jīng)過了6、7年時間,人們開始從簡單的對文革控訴追尋更深層次的思考,比如歷史反思,中國號稱文明古國,怎么會突然人和人之間的基本常識都喪失得如此徹底,怎么會一個孩子過來抽父母的耳光,怎么會學(xué)生把老師推到樓底下去,不是當做壞事,反而當做好事,殺人放火怎么會變成累累功勛,諸如此類的。所以這種歷史反思,文化反思,不僅反思中國幾千年的專制傳統(tǒng),而且反思儒家大一統(tǒng)社會內(nèi)在的專制的思維方式。在這種情況下,并不是某個人只是受害者,是不是自己也是一種迫害者,在深度地自我反思下,實際上1983年我寫《諾日朗》的時候,有兩個不同層次的音樂動機,《日潮》,《血祭》,《開歌路》等等,代表了黑暗的鮮血淋淋的現(xiàn)實。到今天很多人都在說,《諾日朗》對他們影響很大,我相信《諾日朗》的精神結(jié)構(gòu)也打開了他們的精神空間,這個能量讓我們反思文革或者中國當代的歷史。

但是突然“清除精神污染”這個運動以完全文革式的語言,口號,思維,包括報紙上那種氣勢,向人們壓過來,等于你清清楚楚眼睜睜看著這個噩夢再次來到,這是為什么很多人在“清除精神污染”的時候,所感覺的壓抑感比文革時候還沉重。所以1983年《諾日朗》被批判,1984年整整一年我沒有發(fā)表作品的機會,但是并沒有停止寫作,繼續(xù)沉思。

鳳凰網(wǎng)文化:為什么不能再發(fā)表作品?

楊煉:因為“清除精神污染”不光是文學(xué)運動,它其實是政治運動。切切實實有一個晚上警察帶著手銬到我的家里去砸門抓我的,那天晚上我正好沒回家,還是有點老天保佑,但是危險是很清晰的。因此他也強迫我把思想進入更深一層,1984年我開始準備寫《》那個長詩,就是我自己造了一個字的這部長詩,所以當大家都還在很高興地寫抒情詩,輕松地發(fā)表和被翻譯的時候,我反而埋頭花5年時間寫這部長詩,當時我就開玩笑地說,這有點類似一場文學(xué)自殺。事實上回頭看,我當時如果寫幾十首如今被散亂的忘記的短詩,遠不如踏踏實實寫一部作品。

現(xiàn)在中文詩歌的世界分量源于3300年傳統(tǒng)

鳳凰網(wǎng)文化:你算是中國少有的仍在海外活躍的詩人,在你看來,中國詩歌在國際上的分量是怎樣的?

楊煉:如果說中國詩歌拿到世界上有分量,在國際最重要的詩歌節(jié)獲獎等等,說白了人家信你,不是光信你一個人的創(chuàng)作,他是信你背后整個非常深刻的詩歌傳統(tǒng)。一直穿過李白,杜甫,李商隱,李后主,蘇東坡,穿過所有輝煌的名字,一直追溯到屈原,中國詩歌史的第一個名字,之所以他信你,是信一個3300年以來,自從語言創(chuàng)造以來,不停地在自己的語言里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型的歷史。我說是精神的血源上,屈原式的《天問》,向宇宙提問的這樣一種能量應(yīng)該一直貫穿到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里。但是另一方面,我的創(chuàng)作又必須是一個當下中國的創(chuàng)作。

鳳凰網(wǎng)文化:《天問》寫盡了對宇宙對人類等等一切的提問,那么你覺得是要繼續(xù)扮演提問者,還是不再需要提問?

楊煉:非常有意思。我在意大利獲得過一個國際文學(xué)獎,叫PLAINO,每個獲獎?wù)咭鲆粋€演講,而我演講的標題就叫做《提問者》,堪稱送給屈原的一首小小頌歌。屈原的《天問》實際上給出了古今中外詩人最棒的一個形象,就是提問者,我們在自己的這個時代,也在提出同樣的但是要更加深刻的問題。比如《天問》的開頭兩句,“曰:遂古之初,誰傳道之?”宇宙之始,誰說的?圣經(jīng)的開篇是,“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笔ソ?jīng)的開頭是一個肯定句。但是屈原沒有把自己當作一個神,屈原清清楚楚的是一個人,但是他作為一個人給神或者給宇宙提出了真正的問題。我們講故事的時候也經(jīng)常說,從前怎么樣,但是是誰說的?既提出了宇宙的問題,也提出了語言的問題。

我的長詩《》跟《天問》有某種相似性,我造了這個字,是“日和人”貫穿,我給它這個聲音,YI,既是天人合一,也是內(nèi)外合一,而這是一個無字之字,它并不是一個有含義的字,它是一個楊煉造的字。但是哪一個字不是人造的,所以這個字是一個問號,這個字重新讓我們獲得了創(chuàng)造語言的能力,或者說我花了5年時間寫的這部長詩,通過造這一個字,抓住了人創(chuàng)造語言最初的那一剎那。在這個意義上,我確實覺得跟屈原的某跟神經(jīng)很通,中國詩歌如果沒有這樣一種打通千年的能量的話,我總覺得它辜負了現(xiàn)實和語言。

鳳凰網(wǎng)文化:說到人與神,有的國度只有一個宗教,有的則有很多宗教很多神,也有人說“眾神則無神”,所以人也是神,你怎么看?

楊煉:這個我跟西方的詩人談?wù)撨^很多,他們特別羨慕中國文化,因為西方的文化是從猶太教,天主教,基督教,這樣一個宗教背景里面生長出來的,因此要想還原成為一種純粹的獨立思考的角色,純粹獨立的提問者形象非常困難。在很多地方都自覺和不自覺地借用宗教的思維方式,比如進化論,為什么一定是進化論,為什么歷史的邏輯就是那樣的;包括人權(quán),為什么就一定是人人平等,現(xiàn)在他們所有的思維邏輯都被一種固定化的東西鎖定。在這個前提下,沒人敢提出問題。但是中國文化,當然有很多問題,但是從先天來看,他們說你們就甩掉了一個把人固著的東西,人就是人,而且是個人,所以中國文化他們覺得有一種先天的能量和能力,我也認為確實如此。所以綜合我這30年來的寫作,就是一部一個人的史詩,我像作曲家一樣標上號,第一號第二號第三號第四號,最終完成的是一整部作品,而這一整部作品代表了我一個人穿透自己體會過的歷史,完成從創(chuàng)世紀到受難,到超越升華的一個過程。所以從這個意義上,神其實真的就是在我們之內(nèi),某種意義上并不需要借神這個詞來命名,因為藝術(shù)、文化、思想、智慧等等本來就應(yīng)該是在人們里面發(fā)掘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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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火組詩
休眠火山
經(jīng)歷過最深的夜,忍受了最殘暴的光明
它記得鳥聲灼成最后一道創(chuàng)傷
樹根緩慢地扎進心里,它學(xué)會對自己無情

一千張嘴曾經(jīng)是一千處刀口
血,呼喊和乞求,沉入泥沙的寧靜
那一雙鮮紅的翅膀被時間砍斷
腐爛成黑土,飄起為云
黃昏,又一片向日葵在天邊成熟
掠過群山,龐大如鷹

一千張嘴現(xiàn)在是一千只眼
它注視著自己腳下累累碎石
那兒有風(fēng),在玄武巖的洞穴中筑巢
有水,珍藏著一萬年前的波濤
太陽,猛烈撲打青苔遮掩的懸崖
而整個藍天被夢握緊
握成一把測量沉默的發(fā)光的尺子

它在最深的睡眠里醒著,對自己無情
山巔那一片白色煙霧蔓延著
松針向上生長,碧綠的閃電,摧毀冬天
是它最吸最輕的一縷呼吸

久久等待:那聲怒吼、那次必然
顫栗的恐怖、凌駕萬物的美,使大地狂歡
它像野鹿舔食鹽堿一樣
忍受秘密焚燒自己的火焰
一顆心,一千種飛翔的欲望
地下森林
逃不走的落葉松早已飛慣危險的預(yù)感
四周聳立的絕壁,正午時的幽暗
沿著小徑,一萬年前的那次暴風(fēng)雨
還在綠色苔蘚上反潮
鈴蘭花旁若無人,跳著舞
開進猙獰的巖石瀑布里

一群巨大的鳥
收攏強有力的黑色羽毛
渾圓深邃的山谷
千萬噸針葉形的寂靜
在聆聽樹根下那口血紅的鐘

在監(jiān)視:流盡葉脈的潮濕的火
讓蜜蜂繁忙的芳香的火
化身為雨滴、小溪、漿果和松鼠的火
那顆暴躁的心在哪兒跳動
那灼熱之手怎樣伸向生命
抓住一座綠色的小島
把遠古信仰從每個黎明喚醒
天空,縮成頭上一圈藍光刺眼的年輪

即使葬身于這一種或那一種火
炸裂松塔的火,雕刻著通紅石頭的火
一萬年后仍將有這片森林,這種靜
比大地還低
無數(shù)松子的小心臟依偎著泉水
比天更高
它生長,在太陽上冶煉金子
玄武巖臺地
就這樣:巨石如吼,千萬頭燒傷的野獸
被太陽之手仰面而鑿,大地高懸一塊浮雕
突入比黃昏更黑更靜止的一瞬

血紅的巢傾覆,抓住世界
像抓住一只鳥。流不動的洪水泛濫
萬物緩緩逼近一雙發(fā)光的眼簾
我下面:河床和風(fēng),失眠的魚和荊棘
叫喊穿不透永遠暮色的天空
敲打穿不透,與夢最象形的石頭
比夜更冷更沉重

比死亡更深,這座花園開滿多孔的黑玫瑰
這片松林,剎那間學(xué)會像偉大一樣無聲
像地平線般遼遠,為風(fēng)化而搖曳
石頭的心,在石頭的鷹俯沖下抽搐

所有春天從此不會忘記我的名字
一塊碑文上,熾熱的愛有粗糙的形狀
灌木像埋藏的骨骼一樣堅硬
河流阻塞誕生湖,湖涌起誕生白花花的鷗鳥
從記憶陰影下,到我的盡頭高叫一片蔚藍
大地展翅靜靜飛越千年
一只蜥蜴忽視時空向太陽舞蹈

一種最痛苦的驕傲,從火中降臨
我被灼疼的胸脯,在無數(shù)星群間延伸
野茅草發(fā)紅了,巖石的呼吸
從未停歇:最沉寂的海,看不見的搏動

就這樣突入命運,在瞬間
高懸的風(fēng)景突入歷史,在某個黃昏
天空像一頁反復(fù)寫滿又擦凈的紙
無言而潔凈
一塊浮雕,已穿過烈火
再次敞開這顆洗滌世界的心——
巨石,更黑
千萬頭燒傷的野獸,更靜止


半坡組詩
神話

祖先的夕陽

一聲憤怒擊碎了萬年青的綠意
大地和天空驟然翻轉(zhuǎn)
烏鴉像一池黑睡蓮
驚叫著飛過每個黃昏
零亂散失的竹簡,歷史的小小片斷

從另一種現(xiàn)實中,石頭
登上峭崖,復(fù)原了自己的面孔

祖先的夕陽
落進我懷里
像這只盛滿過生命泉水的尖底瓶
一顆祈愿補天的五彩的心
茫茫沙原,從地平線向我逼近
離去石頭,歸來石頭
我是一座活的雕塑

哦紅褐色的光,照耀同一片黃土
那兒,起伏著我童年的茅屋
松樹和青銅器,在山坳里默默佇立
優(yōu)美的動物獻出溫暖的花紋
骨珠串成的日子
我的大地膚色的孩子
當夢發(fā)白,飽含澆灌萬物之水
第一個單音詞,喃喃誕生

我游遍白晝的河灘,一條蛇尾
拍打飛鳥時的時間,化為龍
我走向黑夜的巖谷,一雙手掌
摸索無聲的壁畫,變成鷹

早已不是少女,在這里一跪千載——
而把太陽追趕得無處藏身的勇士
被風(fēng)暴般的欲望折斷了雄渾的背影
震顫著寂寞大海的鳥兒
注定填補滿自己淺淺的靈魂
第九顆烈日掙扎死去
弓弦和痛苦,卻徒然鳴響
一個女人只能清冷地奔向月亮
在另一種光中活著
回過頭,沉思已成往日的世界

無窮歲月的播種者啊
只有這一片黃昏能觸摸你幽暗的永恒
告訴我:金燦燦的膚色究竟意味著什么
果實累累的生命在綠色藤蔓上搖曳
我的靈魂到底收獲過什么

六條龍倒在腳下,懷抱一座深淵
這石頭,以原始的強勁,悠悠書寫
最古老的種族蔓延成一片高原
崩塌之后廢棄之后,不加雕琢的美
經(jīng)終空曠的真實,朗讀風(fēng)聲
我一千次死亡再生為神

看呵,和綠色的田野糾纏不清的早晨
每天的未卜之辭,像一堆灰燼
而大地另一面,太陽的希望的篝火
灼傷第一個撒下小麥的人
第一個用血液搖撼海洋的人
固定在邊緣,永遠是第一次——

一座母親的雕像
俯瞰這沉默的國度
站在峭崖般高大的基座上
懷抱的尖底瓶
永遠空了

我在萬年青一樣層層疊疊的歲月中期待著
眼睛從未離開沉入波濤的祖先的夕陽
又一次夢見那片蔚藍正從手上徐徐升起
石斧
風(fēng)
——草
——樹
山谷的杯子
傾斜
——滿月
把我洗劫

太高傲了以至不屑去死![1]

穴居的夜
白骨和隕石
青苔泛濫
我,一顆無法孵化的心獨自醒來

沒有眼睛,只有風(fēng)
沒有耳朵,只有草
沒有手臂,只有樹
和一片漸漸發(fā)黑的嘴唇
咬緊泥土
太高傲了以至不屑作流淚的夢

大地,無盡的朝圣
太陽的正午之光的絞索
早已勒緊
整個世界落在我身上
(白晝多么和諧地退入黑夜)
盤古的手大禹的手
如今只剩下一只手,我被埋葬

被歷史拋棄也拋棄歷史
石頭的復(fù)仇是石頭
善良,是千萬年后鋒利的一擊
把豹子殺死
把不知不覺充滿了罪惡的時間殺死

青苔,蜷縮,伸展
軟綿綿的,小心翼翼的騙子
來吧!黑暗,只對自己真實就夠了
我們已這樣彼此安慰著
看慣了一切
只能讓骯臟把純潔包裹起來
而純潔內(nèi)部,又是一個更恐怖的夜
原子的地獄,無法拯救的地獄
渴望破碎,像火山在毀滅——

一道寒光,那唯一能等待的天使
我將徹底屬于我!

太高傲了
不屑于死盡管不得不死
素不相識的腳步(同謀犯最后的親吻)
滿月升起來
一片漸漸發(fā)黑的嘴唇

卜告
從誕生第一天就已發(fā)出






[1]“太高傲了以至不屑去死”——引自迪蘭·托馬斯《哀歌》。

陶罐
那么你,黃土,黑夜高原的嚴峻父親,最廣闊的夢的歌手
將不再率領(lǐng)我們繼續(xù)那朝海洋流浪的輝煌旅程了么
遠去的部族,以消逝的足音點燃東方之火
直到肩頭的晨曦登上歲月的高峰,化為一片徐徐藍色
你沒有遺下贊美的艷麗流蘇,生命巍峨的圖騰
我們沉溺于寒風(fēng)中,但慶典仍在正午的浪花間進行
一代又一代參加綠葉降臨的人們蘇醒了,獻給太陽神圣的祝頌
哦,黃土的女兒,無垠之夢的兒女呵,胸前文繡著
解脫陰影的鳥,和一頭徘徊在懸崖絕壁上饑餓的野獸
越過狂暴的沙礫,黑麥田后面,期待
而流血的手只能深深挖掘自己始終被拋棄的命運
你將不再率領(lǐng)我們繼續(xù)那朝海洋流浪的輝煌旅程了么
那舒展吞沒我于天空敞開的蒼鷹叫喊的心呵
大地之銅的號角,山巖磨亮的石英,裸露著——高原的父親
你浩瀚的腳步馴服了所有江河,光的蘆笛使痛苦垂落頭巾
這強勁和智慧是否也一同賜贈給了我們
哦,黃土的兒女,無垠之夢的兒女呵,當正午的鐘聲
震顫空洞,讓靈魂再次愈合祈求不朽的一瞬
那時人類的眼睛將從一枝怒放的白羽毛獲得啟示
而流血的手卻緊緊攥住自己貧瘠又珍貴的命運


* * *

那么你,水,純潔處女和我的情人
星星的針葉,散發(fā)咸味兒的黝黑大理石
從一個白色源頭出發(fā)追逐天空的誘惑
世界因一聲灼熱的嘆息忘記年齡
三角形草地上餓羊群風(fēng)平浪靜
你的帆無盡地漂過我的港灣
于是,異鄉(xiāng)的樹也不再孤單
伸手探尋云的內(nèi)衣,夢的裙子
音樂芬芳四溢,像柔順的紫丁香噴泉
你的姑娘們,野性又開朗
在陽光愛撫下注入深邃晶瑩的海的睡眠
水手歸來了,一只享受成熟快樂的胸獐
禽鳥驕傲地炫耀著勝利的五彩光芒
一個微笑永遠放牧在暈眩的希望里
為此你浸透一切揉合一切并流連歌唱
你說:“萬物源于水,仍要歸于水”——
飽滿的種子就被嗨風(fēng)撒遍天空
懷著記憶的幽靈,隱隱現(xiàn)出面容
渾圓的美,深藏的罪惡,這就是我
捏成地球,旋轉(zhuǎn)一輪雨后的虹

* * *

那么你,火,你的風(fēng)暴,你的馬群
就這樣以熾熱的鐵蹄凌辱森林、蹂躪脆弱的海洋吧
一片帆也沒有,一行候鳥的柵欄也沒有——那是
垂死的乞求穿行于群山的平臺上,那是衣飾華貴的悲痛的女人
火,你的欲望,你的兀鷹,盤旋到高處
給這人類葡匐的灰蒙蒙的世界加冕吧——黃昏
閃著它所有的鹽,落日空空痙攣,烏云像煙熏的歷史
是誰顛倒了那作為未來序言的簡單符號
我們至今還在尋覓一個躲進化石的神秘象征
——穿行于群山的平臺上,徘徊于天空盡頭,繞過無數(shù)半島
哦,火,你餓樂隊,你擊打巖層之夢的鼓槌
同樣的憂郁無情摧毀著我的靈魂
時間嘀嘀嗒嗒,在星星周圍剝奪我的質(zhì)樸、我的褐色
而成熟的谷穗又一次忍受烏鴉啄空的心
我們瞭望著,也永遠失去著,粗砂懷抱一切燃燒
火,你的泉水,你的酒,你自由的秩序,你的兇險信仰的使者
一只為世界呼喚死亡的天鵝,猝然發(fā)現(xiàn)蘊藏于雷電熱吻中的光明——
太晚了!狂歡已注定創(chuàng)造這個脆弱的孩子
在漫長的折磨之后,帶著血,赤裸誕生

* * *

那么這一切,將是太陽的一切:我們面對同一個天空
同一的星座帶來雨季,幽暗的河谷縈繞回聲
那么這一切,將是太陽的一切:我們面對同一片海洋
同一的信風(fēng)吹去祝愿,漂泊者的鐘敲響黎明
那么這一切,將是太陽的一切,我們面對同一塊土地
同一的荒草遮斷思念,小路流失了兩行腳印
那么這一切,將是太陽的一切,我們面對同一次童年
同一的歌謠激蕩秋千,瓦礫上起落斑駁的夢
穹廬
他們從遙遠的戰(zhàn)爭里回來了
他們從狩獵的血腥角逐里回來了
他們從田野和獨木舟里回來了

落日
一個重復(fù)得太多的故事
像狗朝空空的雙手無可奈何地嗚咽
站成石像的女人,狂奔的孩子
生活,又一次
在黃昏開始

他們從鼓聲漲滿不祥詛咒時就渴望著
他們從野獸被箭傷激怒時就渴望著
他們從谷穗的黑暗早晨魚鱗般剝落時就渴望著

誰將回到自己的家
每天一次訣別,永遠陌生餓道路
大地是穹廬,惡夢是棲身之所
幽靈般的陰影下幽靈復(fù)活
每個人的天空,死去,收攏
深深低垂,像一口鐘

(呵!金黃的島嶼,兇險的海流——
除了那沒有名字的她誰也無法征服我的心靈
水霧里騰起的幻景,太陽中的嘴唇
一棵闊葉樹從我眉宇間顫栗生長
火焰的翅膀,無力抗拒嗎風(fēng)暴的邀請

??!帶上野性、要求和萬古未馴的青春——
比熟透的果實更加醉人的皮膚
她,第一千個浪頭,依然這樣強勁
赤裸著迎接夜晚的折磨,進入封閉的煤
讓粉紅色貝殼盡情敞開,蜜蜂般抖動

愛吧!愛吧!這種奇異——
逾越了天空的界限,我以焚燒的痛苦啄食自己
穿過海峽飛逝的鷗鳥,懷抱鮮花的姑娘
長的儀式!匯集、搖曳在陡坡上
一只巨大的蝴蝶碎裂于海底的牧歌中

狂歡吧!死去吧!月亮呻吟著發(fā)藍——
合一的時刻,大地之子化身為神
汲取智慧的時刻,我重新跨出孤獨的邊緣
在夢的中央、世界的中央、歌唱神秘的她
透明的她,除了她,誰也沒有征服我的心靈)

他們走過河流,但是沒有水
他們敲打巖石,但是沒有火
他們彼此交談,卻互相聽不見聲音

盲目的歲月,剔凈一具具尸骨
空空的雙手,松開黃昏和蒼涼的命運
在曠野和墻壁之間,往返于墓地
直到打鼾的嘴終于填滿泥土
贏在黑洞洞的眼窩上筑巢
四肢被青苔淹沒,那更沉重的夜色

沒有什么留給孩子。甚至痛苦
太多悔恨,早已不值得悔恨
于是倒下,一堆失去余熱的灰燼
冥冥中乞討自己的靈魂
饑餓,也在疲倦里睡熟
擁抱著螢火蟲的憐憫

(啊!愛的搏斗。美妙的對抗——
是記憶又不是記憶。十個月的黑暗紛紛翱翔
萬物最深的哀痛,裝飾著無辜的笑容
一個神話,一則留血的現(xiàn)實,墜自太陽
在輾轉(zhuǎn)之后,我的生命又一次開始)

他們又一次回到這座呻吟著的和平的穹廬
他們又一次回到夜的牡鹿安然游蕩的穹廬
他們又一次回到墓穴和旋渦下的穹廬
一個重復(fù)得太多的故事

活著的腳踐踏生活,死者玷污了死
一切被自己的影子所凝滯
像血的潮汐,脈絡(luò)的青冷的月亮
臉和心的粘土,破碎的陶罐
愛是年輪,而樹枯萎
語言如巖石,斧頭已殘缺
寧靜的宇宙,厄運的星

這角落
更換著轉(zhuǎn)向天空的眼睛
又一次步入被黑暗壓彎的永恒
從黃昏開始
在子夜結(jié)束
墓地
一、死亡和面具

暴風(fēng)雪,再見;太陽,再見——
整個世界的化裝舞會,你們找不著我了
盡管猛一回頭,總像碰到我的目光

別怕,現(xiàn)在我們已不會彼此傷害
嘲諷和詛咒,眼淚和謊言,在我身后
并不比耳朵里蛆蟲的騷擾更討厭

瞧呵,黃土上走動著活的墓碑
黑壓壓地高高生長,像烏鴉的天空
我躺在地下,完成了對神的蔑視

而對人,一副面具就夠了:哭吧笑吧
你們找不著我,你們不能再殺死我一次
這兒,我終于感覺安全了——謝謝

二、送葬行列

在村莊北面,路消失,寧靜開始,我是誰?
在村莊北面,渾濁的人流蒙著夜色,雙手托起我的是誰?
被太陽回避,像潮水襲來,帶我走完最后一步的是誰?
一首挽歌,給我陰郁祖先的節(jié)奏的是誰?
大地,在我之外,那些面孔像石頭的同行者是誰?
驟然陌生了,異鄉(xiāng)人!為我挖掘墓穴的是誰?
匆匆匯合,遠遠流浪,與我分享這溫?zé)岷诎档氖钦l?
肉體沉默了,靈魂激怒著,環(huán)繞我哀號的是誰?

路消失,寧靜開始,預(yù)期的蒙難中,我問誰是誰?
歷史,偉大人類的卑微葬禮,我把誰雙手托起?
奪走目光的水滲透呼吸的鷹,我代誰走完最后一步?
黃土內(nèi)外,我讓誰跟隨祖先的陰郁節(jié)奏?
大地,久久鑄成一座刑鼎,我將宣判誰的罪行?
哦,風(fēng),草原燒焦了!我為誰挖掘墓穴?
從錯誤到錯誤像從家到家,我和誰在溫?zé)岷诎抵兄胤辏?br /> 心,一只黑貓,抓破希望,我環(huán)繞誰哀號?

三、降臨

她是媽媽的好孩子
像一朵雪花似的輕輕飄落
她是她自己夢中閃爍的冬青樹
太陽的花手帕碎了
帶走一片潮濕的影子
不知為什么

顫抖的大地沒接住她
一朵小小的白
落入灰色寒冷的陶甕
與那串石珠、耳墜子埋在一起
與做不完的夢在一起
不知為什么
四、夜夜松濤

傳說暗淡了,我們死了,松濤之夜
千萬個青臉魔鬼為寄生萬物的偉大黑土痛哭
尸骨冰涼,身下石頭的血卻熱著
牙齒殘缺,而塞滿胸腔的泥沙在咀嚼仇恨
愛情是一棵樹,戰(zhàn)爭是一棵樹,生活的千只怒目
把成群結(jié)隊的名字吊起,像死亡狂歡節(jié)
我們懸掛進自己唯一一次驕傲深處
忍耐飽和了,昨天的風(fēng)暴,閉緊一雙最長最黑的睫毛
千萬個青臉魔鬼為寄生萬物的偉大黑土痛哭
夜不動,祖祖輩輩的松濤在流逝
飛鳥不動,天空盤旋著,森林起落著
依舊滿頭青發(fā)的靈魂越站越冷
痛苦是一棵樹,希望是一棵樹,永恒來來往往
而我們靜止,被提煉成一束白色的金屬
我們沉默,用大地之手扼住這已屬于大地的喉嚨
魔鬼的青臉、死之臉,哦,唯一的凝視——
綻開星群之間夜的鋒利的松針
我們的黯淡,有另一種可怕的光輝

路消失
寧靜開始
祭祀
這女人支離破碎,這男人早已陽痿
山谷死去,神和鮮血都從圖騰柱上逃走
一片黃昏是一片海,萬物沉睡

剛剛穿過白晝的地獄
臉被光腐蝕成一座最黑的廢墟
心也坍塌了,埋在咽喉下
珍藏的種子使我們一寸一寸發(fā)霉
使我們赤裸,任憑太陽和禿鷹撲打

由于無罪,已足夠遭受懲罰
歷史冷冷像一塊巨石,被抵押的足音
走到死仍陷入倒置的世界
落日掏空尚未葡匐的人
懸崖碎裂,幽綠的煙縷長成樹
大地?zé)o情如復(fù)活之夢
隨風(fēng)顫栗,不可接近,又無法遠離

茂盛而稀薄的泥土
喧囂而珍貴的水流
明朗而脆弱的火焰

時辰到了嗎?牛角號響起來了嗎?
這些白白神圣的女人,空空氣魄的男人
一個古老部族的古老信仰
黃昏反過來,詛咒無數(shù)張地獄的面孔

一只鳥兒飛去,尋覓巢
一千個靈魂飛去,尋覓一座棲息的茅棚
沒有一種復(fù)仇,在眼淚深處把它摧毀
沒有一次愛情,讓歲月靜靜流連
而不再被孤獨擊落
我們究竟為什么要復(fù)活?

從大地洞穴中醒來的陶罐
找到果實,釀成酒
又碎了,紅紅的腳步在草叢里擱淺
我們究竟為什么要復(fù)活?

許許多多獨木舟
帶著森林被砍伐時的意愿
在河流的節(jié)日駛進漩渦
海,始終像無垠之夜那樣遙遠
我們究竟為什么要復(fù)活?

這里咆哮被野獸奪走。而時間射穿弓箭
炊煙太重,把眼睛和溪水漆成黑色
影子倒向地平線,終于不再做聲
即使迷失的語言重新發(fā)現(xiàn)
這座深淵下小小廢墟的美麗
偉大它是否還在聽:一群野貓的嘲笑?

即使果實累累的生命在綠色藤蔓上搖曳
我的靈魂到底收獲過什么?
在盡頭,一千次厭倦?yún)s難以逾越的焦躁來自什么?
那用黑暗殘酷誘惑并拒絕著我們的是誰?

牛角號,你的痛苦無所不在
橫切月蝕,向爆發(fā)狂歡的頭頂巡行
一個預(yù)感悄悄降落,一種舞蹈
從未知的高度,凌駕萬物
我們被風(fēng)暴漂白,鞭笞,跟隨著命運
面前是夜,一片黑暗查封的曠野
背后是死亡發(fā)光的利爪
黃昏沉入節(jié)奏也沉入一只禿鷹的眼睛
不可接近,又無法遠離
哦,只有天空怒放于這萬變?nèi)缫坏谋埔暲?br />
大地的未來:土,是祭品
海洋的未來:水,是祭品
太陽的未來:火,是祭品
人在世界的龜甲上瘋狂占卜
一代一代流失于復(fù)活之夢中
一代一代把自己獻祭
而光或者夜,永遠不過是一種可能

沒有什么好憐憫的
沒有什么好退縮的

歌聲不能登臨的高處,永恒蘇醒
東方呵,我要求你無邊的寧靜


敦煌組詩
朝圣
朝圣的道路
遠遠追逐著侯鳥的背影
向西飛入沙礫和傍晚

向西
黃昏之火展開你的傳說
巖石在流放中燃燒
紅色的蒼茫,從歷史走來
一匹巨大的三峰駱駝
主宰沉默

朝圣的道路上
光把陡峭的天空編成折扇
瓦藍的墻,夢的釉彩
第一陣眺望只留下墓地和箴言
夜,張開你小小廟宇前的寬闊庭院
信仰的塔古老、干裂、深深傾圯
兩眼中神圣化為大地的星辰

哦三危山,你的生命
來自名字以外的另一個生命
在夕陽的世界,超越了人類的高度

所有被黑暗劫走純真的田野羨慕你
你是第一朵不向破曉奉獻的蓮花

你是圣地。偉大的巖石
像一個千年的囚徒
有雕塑鷹群的狂風(fēng)雕塑著茫茫沉思
春天與流沙匯入同一空曠
這棕黃的和諧里浸透你靜的意志
時間風(fēng)化了的整個記憶之上
樹木被描繪,充斥綠色的暴力
你是河床下滲漏的全部清涼和愿望
又從富有節(jié)奏的手指涌出
掙脫詛咒,緩慢過濾的痛苦
在這里找到豐滿的形象

愛情陷進虛幻而你從虛幻醒來
深藏奧秘,在夕陽的世界孤獨佇立
腳下的孩子,被踏成一抹粗糙的煙塵
世紀堵住喉嚨,發(fā)不出一絲哼聲
東方的奇跡呵——
與嘴唇接吻的黎明,像死亡的祝福
在藍天回蕩
昏昏欲睡的頭顱花白了
曬黑的肩膀繼續(xù)生長
海市蜃樓,曾經(jīng)相信過多少回
因此寧愿渴望危險的黃昏
一個沉重又沉重的傳說

追求的痛苦,納入終點的痛苦
真實的傳說,迫使聽眾變成傳說
夜要求一切——
隕落的軀體、強壯的均衡、群山個氣魄
而你還將升到它們之上嗎
從一種美躍入另一種美
你的海再次沸騰,你的鷹在黑暗的王國
等候開辟出新的大陸?
垂死的母親,又一輪沖動、激蕩、惶惑于光明
被同一顆貧血的太陽抓住、搖撼、剝奪靈魂?

你,三危山,哪兒也不去
一面巨大的銅鏡
超越人的高度
以時間的殘酷檢閱自己
神圣從來是安寧的

只要看著風(fēng)把一座座攪亂視線的墳?zāi)鼓テ?br /> 只要傾聽一代代寄托夢想的心的和聲
只要沉思,并抬起頭
間或數(shù)一數(shù)耐不住寂寞燒盡的星
就是最好的慰籍

神圣永遠是安寧的
高原


漫游者,你在大地的頌歌中穿行,為我驕傲吧
家已遙遠,你被風(fēng)引領(lǐng)著踏上這走廊。別再回頭吧
攀登金黃的高處,呼吸我如醉如癡的欲望
而分享那投入死亡的沖動中豁然遼闊的幸福

海洋退去,我的夢發(fā)藍,白鳥在誕生第三天盤旋
雪山像新月之王,面對沙漠的廣場宣喻
袒露愛情吧,漫游的伙伴,除了你誰配跟隨我

孕育青銅的土地,孕育了鐵,巨石似的男人
胸脯溢出紅色,披掛雷霆, ——-的純真隱約浮現(xiàn)
草原上有的是奔馳的馬,黃羊閃著光沖向懸崖
我的弓,我的犁,把歲月刻進冷靜的花紋
野性的河流在太陽撫摸下只能是溫柔的
蟋蟀和狼群使黑夜緊張,我的性格鑄成方鼎

漫游者,用牙齒咀嚼我用心吮吸我:一首歌
向天空唱了千年,一對牛角被迫折斷朝原野祭奠
山峰回聲不絕,為了死去——成為一滴血
而我隆起于東方第一縷晨曦之前,嘲笑黑暗

我是流浪的土地,亙古未變的土地
頭暈?zāi)垦5闹形绱蜷_一渠涼意,汩汩灌溉想象
大雁長鳴著仿佛遠方的祝愿,為綻開的湖泊而悠揚
漫游之外,死之外,射出的源泉如此潔白
像注入陶罐的金屬的汁液,激蕩子夜的風(fēng)暴的汁液
灼熱的潮汐轟響著,涌向最深邃的人類之樹
因為你,萬物親吻同一的水波,變成孩子



于是,一顆帶來厄運的果實無法送還
森林的陰沉低語,梟的紛亂羽毛,戰(zhàn)爭與殉葬萌芽
貪婪的疾病,像發(fā)瘋的蝗蟲成群降落,黑夜
一個預(yù)定的結(jié)局,一條從終點出發(fā)的道路
石頭的眼窩,盛滿歷史中越埋越深的痛苦

荒廢的古城朝世界展示一個寓言
我,接近天空,那用成千重鳥翅擦凈悔恨的天空
衰老的賣藝人,鑼聲凄厲得把黃昏敲碎了
路旁的乞丐,太多的冷漠是扔給你的唯一施舍
沒有泥土,衣衫襤褸的帳篷就在沙石間生長
駱駝草移植到腐爛的臺階上,喂養(yǎng)蝙蝠
一次次動蕩和不安,驅(qū)散牧民的炊煙
從遺忘的偉大國度而來,闖進晨禱時的斷壁殘垣
思想被摧毀,一條骯臟的狗守望在廢墟門前

年號,瓜分著永恒——沒有昨天或明天
召集眾人的長號空空,雕成花蕊的星宿朦朧
絲稠愰愰惚惚,聽任蹣跚的鈴鐺踱出邊界
異族的旗幟卻給大地增添著奇異的溫情
一聲血腥的吶喊,一枚銹蝕的銅錢,一片灰燼
密密麻麻的傷口喘息著,鑿成石窟
壁畫在最后嘔吐,擱淺了一動不動的生命

除了你誰也不配跟隨我,除了死亡一切都是不解之謎
只有你不再追問那滯留于卜辭上的余音、兒女
滿載我們的孤獨駛向無名港口的羊皮筏子
創(chuàng)傷和饑饉為什么永遠來自靈魂深處
而荒廢古城朝世界講述的那個寓言是真的



帶著死亡的莊嚴,高高矗立于太陽舞蹈的河岸
我是我,整個世界穿過黑暗合而為一
歲月是風(fēng),是水,是緩慢移動于我內(nèi)外的同一葉帆
注入灌木和人類,波濤洶涌而又靜止
白楊刺痛我,墻分割我。自由,一個絕望的誘惑
我在我心中無處可逃,但決不跪下哀悼失明

我像一棵樹,不是用黑暗包裹淚水的樹
僅僅享受著睡眠的噴泉,被天空拋棄在墓碑旁
我的茂盛,一次狂放更改大地的山洪
巖石的馬廄,烏云的鷹巢——到這金黃的高處來吧
漫游者,當你再次震驚于淪入
寂靜骨髓的一瞬,我的根像三葉蟲一樣盲目而堅強

高高矗立于太陽舞蹈的河岸,遠離青春
節(jié)日像繩扣,一個千度輪回的記憶,在心上磨著
只有堅持是唯一的信念,袒露是美
我從我誕生的每個襁褓開始,在痛苦的每個角落完成

我如醉如癡的欲望是一場暴風(fēng)雨
漫游的伙伴,你的靈魂將飛入那只盤旋的白鳥嗎
無拘無束君臨世界,征收所有夢的奉獻
那兒,火紅的山清晰聆聽著月光從臉上滴落
歡笑或痛哭、豐碩或荒蕪、神圣或卑賤
同一的表情,同一的年輪——是星,是夜
我的樹升起,升起,陶醉于蔚藍色無垠,像一縷煙

也許有一天,那最高的愛
恰自深淵而來,收攏一切——跟隨我吧
靜靜分享那投入死亡的沖動中豁然遼闊的幸福
飛天


我不是鳥,當天空急速地向后崩潰
一片黑色的海,我不是魚
身影陷入某一瞬間、某一點
我飛翔,還是靜止
超越,還是臨終掙扎
升,或者降(同樣輕盈的姿勢)
朝千年之下,千年之上?

全部精力不過這堵又冷又濕的墻
誕辰和末日,整夜哭泣
沙漠那麻醉劑的咸味,被風(fēng)
充滿一個默默無言的女人
一小塊貞操似的茫然的凈土
褪色的星辰,東方的神秘

花朵搖搖欲墜
表演著應(yīng)有的溫柔

醒來,還是即將睡去?我微合的雙眼
在幾乎無限的時光盡頭擴張,望穿惡夢
一種習(xí)慣,為期待彈琴
一層擦不掉的笑容,早已生銹
苔蘚像另一幅壁畫悄悄腐爛
我憎恨黑暗,卻不得不跟隨黑暗
夜來臨。夜,整個世界
現(xiàn)實之手,扼住想象的鮮艷的裂痕

歌唱,在這兒
是年輕力壯的蒼蠅的特長

人群流過,我被那些我看著
在自己腳下、自己頭上,變換一千重面孔
千度滄桑無奈石窟一動不動的寂寞
龐大的實體,還是精致的虛無
生,還是死——我像一只擺停在天地之間
舞蹈的靈魂,錘成薄片
在這一點,這一片刻,在到處,在永恒

一根飄帶因太久的垂落失去深度
太久了,面前和背后那一派茫茫黃土
我萌芽,還是與少女們的尸骨對話
用一顆墓穴間發(fā)黑的語言
一個顫栗的孤獨,彼此觸摸

沒有方向,也似乎有一切方向
渴望朝四周激越,又退回這無情的寧靜
苦苦漂泊,自足只是我的輪廓
千年以下,千年以上
我飛如鳥,到視線之外聆聽之外
我墜如魚,張著嘴,無聲無息
雕塑
力士

人站成石頭,石頭站成人
痛苦變了形,像魔鬼一樣有力
一句單調(diào)的咒語使呼吸發(fā)藍
臉發(fā)藍,手臂威懾性地高高舉起
蛛網(wǎng)紛紛,落滿灰塵
像一群死去年代的骯臟尸體

黃昏時一次遠足,曾到達無人的國度
廊柱腐朽,裂開一道眩目的落日的深淵
蝙蝠吱吱叫著,泄露永恒背后的諾言
你擺出安詳?shù)臉幼?,小心翼?br /> 生怕踩垮回聲般的世界——

一腳陷入偶像同謀者的沼澤
一腳跌進奪門而逃的靈魂
菩薩

完美的裸體
被成千上萬不信神的目光
強奸

心中之佛
像一筆所有人都在爭奪的遺產(chǎn)
早已殘缺不全

手合十
任塵封的夕陽寫出
一個受難的典故

然而,你還是你
歌留給嘴唇,舞蹈留給風(fēng)
荒野的清涼,總一樣新

羅漢

千只眼閉而一眼睜在心靈峭壁上
千只手垂而一手開,蓮花的茫茫
千年的孩子,肩負乞求孤獨的含笑
那笑容已化入暮色中最遠的飛鳥
化為石頭,悠悠佇立于日月之外
沙漠的倦意,被黑夜和手指撣去
俯瞰著崩坍:揮灑星辰,創(chuàng)造海
一個沉默使人首蛇身的故事復(fù)活
綠色的馬群狂奔之后長成菩提樹
偉大,這凌駕生死的冷漠的祝福
永遠是霜降的季節(jié),一片白蒙蒙
憔悴不堪的草根糾纏成朝圣之路
再次發(fā)現(xiàn)自己走在祖先的驛道上
世界很小,很遙遠,卻并非渺茫

三世佛[1]

三張臉之間是一種不可證實的距離
三張臉,三副夢游者的微笑
呆滯如變幻時間的同一個抽象
或同一片刻中三重世界
誰也無法逾越這層薄薄的黑暗

三張臉是三個無情重合的孤獨
冷冷相望,風(fēng)吹進每道裂縫深處
一顆沙礫往返于隔世
而一千個靈魂填不滿這條峽谷
一個手勢如此雷同——像被遺忘在空中
一千次黃昏含意模糊,暗示著命運

佇立呵佇立,今天是不是昨天
明天,誰又將挪用這個名字,剽竊這張臉
在一座神的墓地上雕刻另一座神
在時間早已劃定的囚牢里,反抗時間
誰能測量死亡——一塊被無數(shù)次打碎的石頭
三條陰影 一動不動
和現(xiàn)實同樣冗長

嬰兒的啼哭中,認出祖先的聲音
塌陷的嘴角嘲諷著懸崖上殘破的奇跡
三張臉,看慣日升日落
向一線微光迎去
在嘔吐里化緣
一個偶然的錯誤——彼此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
而自己,也成為別人的影子
在另一個世界,在騙走全部希望的時間里

或許出于無聊,人,追逐石頭
卻不期而遇被拋下永恒

[1]三世佛:并列的三尊過去、現(xiàn)在、未來佛像。
命運
我們?yōu)槭裁匆x開那么遠
為什么會離開那么遠呢?
——摘自一封來信

山和山埋葬了疑問
沒有人追問為什么來到這里
沒有核實
白楊樹的涼爽
風(fēng)在最后一層階梯上久久顫栗
黑夜屬于另一個世界

幽幽的陶土燈盞 在我們之外
調(diào)色碟和水聲
在我們之外
語言漫無目的地閃爍
像零亂破碎的瓷片
在我們之外
腳步輕捷
一群腐爛窟檐下饑餓的老鼠
不知該活還是死去
在我們之外

每一個在自己之外
行為在欲望之外
石級盤旋
幻想著屈服于一點偶然的燭火
可時間卻到處是空洞
平靜像最殘忍的絞刑
從緊閉的嘴唇中
我們歡呼雀躍
被奪去那聲臨終的呼喊

避開有樹叢的地方
因為怕聽到一個拒絕
我們已經(jīng)死去了

不能痛飲
不能停留
夢一般從親手描繪的壁畫前掠過
我們已經(jīng)死去了
沙粒,誰也摸不透的一目了然
藍色的姐妹和綠色的苔蘚
在移動的歷史中移動
在天空和鳥翼上移動
挽歌是沉寂的永恒
我們已經(jīng)死去了

那些祈禱我們的人都在為自己祈禱
那些淚水漲潮的喉嚨里只有無情的風(fēng)
哦,我的兄弟,愛的錯覺
像荒野般肯定
毀滅從來不是一瞬間的事情
羊齒草向云蔓延著猶豫不決
曾經(jīng)總有空閑來告別,總有意義
讓時辰模仿時辰
日子模仿日子
在無邊的春夜里騷亂
笑聲模仿笑聲
希望模仿希望
生命兌換成一個新的諾言

——只有這條道路
選擇和放棄
贊同和反對
一切目標在一切追求之外
冷靜和狂熱
省悟和迷惑
一切內(nèi)涵在一切表達之外
這地獄就是我們自己

走吧
智慧的無知
空虛的充實
一切挽回在一切喪失之外
深刻的淺薄
強悍的脆弱
一切嘗試在一切可能之外
這地獄就是我們自己

燈光和星光與我們無關(guān)
白楊樹彌漫了每一個夜晚
沒有人注視我們
石頭是溫順的
連自己也很少覺察飛翔的心
看不見的夢或許美麗
我們尋找并且和期待一起激蕩
僅僅因為
那至今沒有獲得的
也永遠不可辨認

對于死者宮殿或廢墟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土地已足夠冷漠,風(fēng)已足夠喧囂
手在別人的枝葉間揮舞
以前和以后——孩子使明天顯得恐怖
再也沒有
再也沒有
再也沒有一個劇烈的時刻
讓歌謠爆裂,灰燼燃燒

無論悲痛與否
話語的沉默是確實的
遙遠又遙遠
哦,我的兄弟
頌歌
不!即使殘缺的歲月被兀鷹磨滅
孤獨的愛情,你的苦難就是你的光榮
巖石朝夜炫耀一片黑色
在天空下,屹立于傾圯的位置

永遠向上攀登,又永遠墜落
萬物屈從于自己膜拜之神
投入黎明,那每天勒緊的新的絞索
成千上萬次叫喊,無聲無息
人被歷史反復(fù)咀嚼,像一句格言
模糊的注腳,只剩睡意
不生不滅而無家可歸,存在而難以企及
道路彬彬有禮地通向懸崖
烏鴉和狗流浪,這荒涼的圣地

(看到了,也聽到了
盲目著,又寂寞著——)

永恒,一個殘忍的幽默
刺滿廢墟的黑色花朵,被每一秒鐘越過
現(xiàn)實之血,沖刷白晝的創(chuàng)世的洪水
攫取之手,撕碎怯懦和神空空的詛咒
我們的名字早已是一堆灰燼
無須抵抗:天堂或地獄的同一厄運

今天還在,這就是一切
每次呼吸間小小的停頓,是靈魂醒來的時辰
峭壁上不滿兇猛的洞穴
咬住龐大的虛空,一群蜘蛛出出進進
飛鳥,天上的朝圣者
所有巖石的悲劇,貫穿一聲啼哭
我們只能背叛想象中的光明,與黑暗交易

(一切的一切,只有粘土的文字,消逝的歌聲
世界在自己心里發(fā)掘古老石棺之謎
我們等候,那或許的重逢
在各自遠處,臨近封凍的一瞬——)

智慧是痛苦,然而智慧是唯一的途徑
面對黑夜,直到黑夜不再有秘密
影子停在腳下,道路像樹一樣冥思
萬物猝然一抖,從墓碑到襁褓,僅僅一步
我們腐爛了,又穿過腐爛,跨出自己
不再晃動的地平線,那平靜得可怕的臉
雕成黑洞的眼眶,未來的居所
無處眺望,每顆沙礫袒露著死去
無所乞求,風(fēng)暴早黃昏之外
上千年的渾濁淚水,積滿一座燭臺
燒焦的飛蛾從未活過
而幽靈永遠輕盈列隊
這階梯,首尾相連,到時空之外

(一個夢是一個世界,一幅壁畫是一個宇宙
心中之夜無邊無際
打濕每一刻、每一中現(xiàn)實,星宿沉淪——)

所有的雕塑面目模糊,還原為石頭
所有的祈禱失去光澤,還原為土
而我們就是我們,我們只是我們,一支頌歌
把嘴唇緩緩揉進骷髏
戰(zhàn)爭揉進荒草,愛情揉進送葬的風(fēng)
日月初開以前,狂歡退潮以后
萬物近在咫尺,打開這一頁
我凝視著我,慢慢醒來

(這最漫長的一剎是最短暫的
這最宏偉的黑暗是卑微的——

我們以沒落時的星宿盟誓
我們以沒落時的星宿盟誓
我們以沒落時的星宿盟誓
歲月之上,贊美不朽的寧靜


《易經(jīng)》、你及其他

作易者,其有憂患乎



六十四卦卦卦都是一輪夕陽
你來了,你說:這部書我讀了千年
千年的未卜之辭
早已磨斷成片片竹簡,那黑鴉
俯瞰世界萬變而始終如一

沒有故土,在陌生人中間
也沒有你那座擱置整個東方的小屋
黃昏永遠不知道第幾次瀕臨死亡
被雕出面孔的石頭
迷失于自己內(nèi)部更深沉的夜
一群麻風(fēng)病患者殘缺,又眺望

字和字緊咬著,永恒是銅壺中的謎
點點滴滴,注定的時刻
惡夢掘成最后一個棲身之所
龜甲碎裂,失傳的歷史嵌進新聞
古猿再次占領(lǐng)人類的話題
而神,都把腦袋塞入不男不女的褲襠
為表演痛苦、或偷偷窺測
那黑暗中萬物存在的陰險目的

六十四卦卦卦都在怒吼之外顫抖
你被自己流放,仿效著野獸
超越,無非避開人群像避開一場瘟疫
預(yù)言在風(fēng)中蹣跚行走
向每一扇門伸出勒索的手

給所有讀這部書的嘴打滿補丁
月亮和大海同樣盲目,隕落或升起
浸透謊言,像一條自如的魚
深淵忽略著時間,你從皮膚開始
傷口用尸布纏了再纏
當猝然發(fā)現(xiàn),心也是一只黑鴉
你,你的等待,又已千年



人日*(組詩選二)

地·第二

秦始皇


蝎子出沒的道路與狼嚎的暗綠色
自我閹割的男人與繁殖狂的風(fēng)

依山起伏 墻 列戟
叢生腹地
竊竊私語策劃黑夜的深度
多年了,他憂心忡忡地撥開沙棗和紅柳
劍氣如虹腰斬大漠,飄飄一頂陽光的傘蓋
他夢見高聳箭樓上無常的食肉鳥
棉絮抖動,勤勤懇懇的虱子
那小小刺客一群群瘋了毀了英雄的一生
又遠又可憎 :秦王掃六合
虎視何雄哉
石頭是冠冕 而眾星為低
連綿的景致
正午太陽殺人的秘密
一條紫紅色的河垂直落下
使目光一觸即潰

終于這世界成了私生子的世界
他驚醒,從身下女人的裸體上聽到風(fēng)暴
銅像的眼淚碩大無比,滴、滴
淹沒了深宮
蕭蕭
樹脫光拒絕的語言一地金黃
墻長出耳朵
幽暗心計里一根蠟燭
過渡成飛檐上叵測的鈴聲
血 諂媚
習(xí)慣于蝗蟲交尾的宮廷之亂
完美無缺,屈從卵巢那一陣顫抖
床和太監(jiān)的窺視,在薰香的早上合謀
墻,勒死他
篡位的蛆,笑著 :其石曰
始皇死而地分

一條裙帶 一塊皮膚
一種冷或水之割裂
躲入自己如地宮
層層防范繪成百川
而水銀之月干了碎了
像塌陷的胸骨
影子佝僂的太陰歷已繞過毒箭
溜進來 讀
病與年輪

山·第一


“現(xiàn)在 誕生就是死亡”
燦爛的日子 被鑿穿的七個洞穴中的光明
猝然老了 夏季赤裸裸著歡呼
尾巴碧綠越纏越緊
彼此的身體
都成了有陰有陽灼燒的肉

愛已死去 陶醉 天空迸發(fā)新的殺機
聳入云霄的頭顱白雪普照
懷里的太陽悠閑散步
玩著火 泥土織品與神的色澤
一頭黑鴉蹲坐終極
巨大的毛孔中蟾蜍爬 爬 斜穿擁抱的晝夜
而光 前后左右
瞎著

尖尖的快感自圍困中射出
扯斷臍帶 那腐爛的梯子最后溜回天上
兩只野獸 以走投無路的血相識
兩雙長長的手臂使巖石遍萌綠葉
死 降人生者的皮膚
旋轉(zhuǎn) 透明 像耳鼓深處的音樂

令人作嘔的心——埋葬 山向海洋奔去
肉彎曲 一個預(yù)兆風(fēng)暴的圓
環(huán)繞月亮 臉是石 夢是石
黑暗鑿刻下 彼此啜飲亮而干渴的水滴
大地孤獨的符號:它
注:“人日”是楊煉自創(chuàng)的一個漢字,字形為篆書的“人”字頂著一個“日”字。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組詩)

大雁塔


1.位置

孩子們來了
拉著年輕母親的手
穿過灰色的庭院

孩了們來了
眼睛在小槐樹的青色襯裙間
象被風(fēng)吹落的
透明的雨滴
幽靜地向凝望

燕子喳喳地在我身邊盤旋……

我被固定在這里
已經(jīng)千年
在中國
古老的都城
我象一個人那樣站立著
粗壯的肩膀,昂起的頭顱
面對無邊無際的金黃色土地
我被固定在這里
山峰似的一動不動
墓碑似的一動不動
記尋下民族的痛苦和生命

沉默
巖石堅硬的心
孤獨地思考
黑洞洞的嘴唇張開著
朝太陽發(fā)生無聲的叫喊
也許,我就應(yīng)當這樣
給孩子們
講講故事

2.遙遠的童話

我該怎樣為無數(shù)明媚的記憶歡笑
金子的光輝、玉石的光輝、絲綢一樣柔軟的光輝
照耀我的誕生
勤勞的手、華貴的牡丹和窈窕的飛檐環(huán)繞著我
儀仗、匾額、榮華者的名字環(huán)繞著我
許許多多廟堂、輝惶的鐘聲在我耳畔長鳴

我的身影拂過原野和山巒、河流和春天
在祖先居住的穹廬旁,撒下
星星點點翡翠似的城市和村莊
火光一閃一閃抹紅了我的臉,鐵犁和瓷器
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音樂、詩
在節(jié)日,織滿天空

我該怎樣為明媚的記憶歡笑
在那青春的日子,我曾俯瞰世界
紫色的葡萄,象夜晚,從西方飄來
垂落在喧鬧的大街上,每滴汁液的一顆星
嵌進銅鏡,輝映一下我的面容
我的心象黎明時開放的大地和海洋
駝鈴、壁畫似的帆從我身邊出發(fā)
到遙遠的地方,叩響金幣似的太陽

在我誕生時候
我歡笑、甚至
朝那些炫耀著釉彩的宮殿、血紅色的
墻,那些一個世紀、又一世紀枕在香案上
享受著甜蜜夢境的人們
灼熱而赤誠地歌唱
卻沒有想到
為什么珍珠和汗水都向一個地方流去
——向一座座飽滿而空曠的陵墓流去
為什么在顫抖的黃昏
那個農(nóng)家姑娘徘徊在河岸
陰澈的瞳孔里卻溢出這么多憂郁和悲哀呵……

終于,銷煙和火從封閉的莊院里燃起
從北方,那蒼茫無邊的群山與平原之間
響起了馬蹄,廝殺和哭嚎
紛亂的旗幟在我周圍變幻、象云朵
象一片片在逃難中破碎的衣裳
我看到黃河急急忙忙地奔走
被月光鋪成一道銀白色的挽聯(lián)
哀掉著歷史,哀掉著沉默
而我所熟悉的街道、人群、喧鬧哪兒去了呢
我所思念的七葉樹、新鮮的青草
和橋下潺潺的溪水哪兒去了呢
只有賣花老漢流出的血凝固在我的靈魂里
只有燒焦的房屋 瓦礫堆、廢墟
在彌漫的風(fēng)沙中漸漸沉沒
變成夢、變成荒原

3.痛苦

漫長的歲了里
我象一個人那樣站立著
象成千上萬被鞭子驅(qū)使的農(nóng)民中的一個
畜牧似的,被牽到這北方來的士卒中的一個
寒冷的風(fēng)撕裂了我的皮膚
夜晚窒息著我的呼吸
我被迫站在這里
守衛(wèi)天空、守衛(wèi)大地
守衛(wèi)著自己被踐踏、被凌辱的命運

在我遙遠的家鄉(xiāng)
那一小片田園荒蕪了,年輕的妻子
倚在傾斜的竹籬旁
那樣地黯淡、那樣的凋殘
一群群蜘蛛在她絕望的目光中結(jié)網(wǎng)
曠野、道路
伸向使人傷心的冬天
和淚水象雨一樣飛落的夏天
伸向我的母親深深摳進泥土的手指
綠熒熒的,比飄游的磷火更陰森的豺狼的眼睛

我的動作被剝奪了
我的聲音被剝奪了
濃重的烏云,從天空落下
寫滿一道道不容反抗的旨意
寫滿代替思考的許諾、空空洞洞的
希望,當死亡走過時,捐稅般
勒索著明天
我的命運呵、你哭泣吧!你流血吧
我象一個人那樣站立著
卻不能象一個人那樣生活
連影子都不屬于自己

4.民族的悲劇

奔跑呵、奔跑呵、奔跑呵、奔跑呵、
渾身顫栗的土地,赤祼臂膀的土地
激蕩起鋤頭、刀劍、陽光
象密林里沖出的野獸
象荒原上噴吐的烈火
一排又一排不肯屈服的山脈、雄壯地
朝天空顯示紫色的胸膛
在頭顱砍去的地方,江河
更加瘋涌地洶狂

呼喊呵、呼喊呵,呼喊呵,呼喊呵
涂滿鮮血的戰(zhàn)鼓、漲飽力量的戰(zhàn)鼓
用風(fēng)暴和海洋的節(jié)奏
搖撼一座座石墻和古堡
五顏六色的旗幟在埃里招展
草原、湖泊上升起千千萬萬顆星辰
象無數(shù)戰(zhàn)死者沒有合上的眼睛
那威武而晶瑩的靈魂呵
看著勝利、看著秋天
看著滿山遍野金黃色的野菊花

我是這隊伍中一名英勇的戰(zhàn)士
我的身軀、銘刻著
千百年的苦難、不屈和尊嚴
哪怕厚重的城門緊咬著生銹的牙齒
哪怕道路上布滿荊棘和深淵
我的腳步踏過天——云梯
從腐爛的城垛上
警起我的紅纓和早晨

無邊無際的向我展開的世界呵
無窮無盡的向我沸騰的人君呵
那么多笑容——男人的、女人的
兄弟們的、伙伴們的、象我的父親一樣
在壟溝的皺紋間抖動的
象我的妻子一樣在絲線似的睫筆下閃耀的
甚至在我的仇敵臉世擠出的
笑容呵,和醉人的美酒一同斟滿
和祭壇上莊嚴的煙縷、鐘聲
一同融進另一片黃昏

一次又一次,我留在這里
望著復(fù)歸沉寂的蒼老的大地
望著我的低垂的手掌,被犁杖、刀柄
磨得粗硬的黃土高原和華北平原
我的肩頭:秦嶺和太行山
望著吱吱作響的獨輪車、扁擔(dān)
怎樣在我心上壓出一道道傷口,迷茫的
情歌飄蕩著,烏云似的
遮住我的眼睛,而我的兄弟們呵
騎在水牛背上,依舊那樣悠然自得
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發(fā)生過
我留在這里,悲憤地望著這一切
我說心在汩汩地淌血

一次又一次,已經(jīng)千年
在中國,古老的都城
黑夜圍繞著我,泥濘圍繞著我
我被判賣,我被斯騙
我被夸耀和隔絕著
與民族的災(zāi)難一起,與貧窮、麻木一起
固定在這里
陷入沉思

5.思想者

我常常凝神傾聽遠方傳來的聲音
閃閃爍爍、枯葉、白雪
在悠長的夢境中飄落
我常常向雨后游來的彩虹
尋找長城的影子、驕傲和慰藉
但咆哮的風(fēng)卻告訴我更多崩塌的故事
——碎裂的泥沙、石塊、淤塞了
運河,我的血管不再跳動
我的喉嚨不再歌唱

我被自己所鑄造的牢籠禁錮著
幾千年的歷史,沉重地壓在肩上
沉重得像一塊鉛,我的靈魂
在有毒的寂寞中枯萎灰色的庭院呵
寥落、空曠
燕子們棲息、飛翔的地方……
我感到羞愧
面對這無邊無際的金黃色土地
面對每天親吻我的太陽
手指般的,雕刻出美麗山川的光
面對一年一度在春風(fēng)里開始飄動的
柳絲和頭發(fā),項鏈似的
樹枝上在熟的果實
我感到羞愧

祖先從埋葬他們尸骨的草叢中
憂郁地注視著我
成隊的面孔,那曾經(jīng)用鮮血
賦予我光輝的人們注視著我
甚至當孩子們來到我面前
當花朵般柔軟地小手信任地撫摸
眸子純凈得象四月的湖
我感到羞愧

我的心被大洋彼岸的浪花激動著
被翅膀、閃電和手中升起是星群激動著
可我卻不能飛上天空、象自由的鳥
和昔日從沙漠中走來的人們
駕駛過獨木舟的人們
歡聚到一起
我的心在郁悶中焦急地顫栗

就讓這渴望、折磨和夢想變成力量吧
象積聚著激流的冰層,在太陽下
投射出奔放的熱情
我象一個人那樣站在這里,一個
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痛苦、死亡而依然倔強挺立的人
粗壯的肩膀、昂起的頭顱
就讓我最終把這鑄造惡夢的牢籠摧毀吧
把歷史的陰影,戰(zhàn)斗者的姿態(tài)
象夜晚和黎明那樣連接在一起
象一分鐘一分鐘增長的樹木、綠蔭、森林
我的青春將這樣重新發(fā)芽
我的兄弟們呵,讓代表死亡的沉默永久消失吧
象覆蓋大地的雪——我的歌聲
將和排成"人"字的大雁并肩飛回
和所有的人一起,走向光明

我將托起孩子們
高高地、高高地、在太陽上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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