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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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14 11:29 上傳
王彥山,山東鄒城人,現居江西。出版詩集《一江水》和《大河書》。
王彥山的詩
咖啡館2014
一首咖啡館之歌在杯中 循環往復,播放了很多年 唱針都磨成銹花針了,還是沒唱出 乾坤朗朗的清平調
從人造衛星的復眼望去 電路板密布的咖啡館 并不構成國家的風景,即使 馬克思躲進一家寫《資本論》
老佛爺接過其中一杯,抿了一口 蹙起眉頭,權臣們接過來接著喝 喝出了領頭羊和黑暗中的僧侶 埃塞俄比亞遙遠的味道
殖民主義的飲料,在抒情的年代 是詩人的窮親戚,咖啡因 在革命中播下的種 結出櫻桃之遠
方圓百里,并沒有長出 喝咖啡的中國胃,此邦之人 伸長了脖子,摘食 一片叫茶的樹葉,而
少年時的一次眩暈持續至今 他返身,走進最近的咖啡館 看見比墨水更深的黑 晃動在一杯咖啡中,比
策蘭的那杯黑牛奶 還黑
你說,我聽
晚間,新聞掘土機奮力的一陣挖掘 并沒有觸及蚯蚓的深度睡眠 國家機器高速運轉產生的熱量 正通過女主播兩片薄薄的散熱片 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來,一場航空事故 暴雪,卻落在了屏幕內部,觀者 被閃成了雪盲,鮑魚哭成了海豚音 還是沒有引來亡者,大風中 鶴立的機場,嗅出社會主義的味道
你說,我聽,那依字行腔的廣播調 在真生活的假山水中,錯落有致 假生活的真山水,已被搬運 被處理成蜻蜓點水的內參 供大人批閱,鎖進抽屜的深淵 發出靜靜的吶喊,直到被后人 做為歷史的調料,反復地煎炒烹炸
耳朵回到耳朵,聽回到聽 聽到,不等于知道,在一浪高過一浪的 超分貝的大海上,上萬頭海豚的嘴唇 在動,振聾發聵的聲波里,它們 成為彼此的聾子
想起虎
把云的譫妄之心切割
成花紅柳綠的紙幣
裝進武裝押運車,存進
老百姓的賬戶上,能取出
一陣及時雨嗎?不如
把打著官腔的老虎
連同附著在它身上的權力
的虎皮,關進鐵籠
押解到草原上,聽風
聽科學發展觀,還可以
把一頭上了釉的老虎
放進一千四百度高溫的柴窯里
燒,一頭淬火的泥老虎
旗幟鮮明地沖出來,從此
具備了易碎的本質,可
畫了一輩子虎的老畫家
兒子接過來繼續畫
怎么看,都像一只貓,所以說呵
虎,永遠都是泥做的,都是瓷
只適合在紙上談起,而
不供我們遙遠地懷想
一頭持不同政見的老虎
倦于體內的貓性,轉身
走上自我放逐的雪山
去飲冰,渴飲太息般
流淌的淙淙雪水
問茶記
屈子九問,問到第十次的時候
天,才暗了下來
城市的偽資產階級們
圍成一圈蜻蜓的樣子,點
一盞茶,隔著一層薄薄的釉
一碰,一朵泛貨幣化的云
灑在市場經濟的茶盤上
并無必要問,茶的肉身在水中
一滾,綻開樹葉的本我之尊
團結在體內的舊山舊河,正
嘯聚成一場泥石流,在我們
舌尖的河床上,一泄千里
這速朽的傾圮之美
這無可挽回的頹勢
遠山的綠袖子縮了縮水
鄱陽湖大片大片地喊渴
谷雨應時,卻落在了西湖
整個江南都在神游太虛,貓和鼠
咬住同一條玄而又玄的子非魚
偃鼠把贛江都喝光了,可
深淵般峭立的饑餓感
從來沒有饒恕過一個鼠民
紙上云
渴飲過北京的淚水,南昌
開始下雨,那被江西吐出來的
正回過頭來吃,片云共遠的一片晴空
詩人們吃飽了,赤著腳
要去東晉做陶淵明,可陶潛先生
只想到21世紀做今人
以鯨的樣子,坐在我們中間,喝
現世一杯酒,天下大同呵
資本的雨,走到哪,哪都在下
中東下完了,又跑到遠東下
社會主義國家下完了,又回到資本主義國家
繼續下,美國人把瑪麗蓮·夢露印到美元上
發行到每一個角落,那不流通的
腎功能就出了問題,古漢語落在
撒哈拉沙漠上,能長出
一片孤城萬仞山嗎?90后女孩
走到哪,都問:這里有wifi嗎?
而網絡的云一時半會兒
還沒有覆蓋貴州山區,上緊發條的云
跑到井岡山,已是解放區的天
一頭厭世的犀牛更緊地夾住
隱逸的尾巴,鉆石雨正在切開
它眼中黑曜石般滾動的世界
晚 讀
雨后新晴,一個城市的肺呼出更多的
風輕和天高,那電路板樣運行的城市
越是繁忙,越是荒涼,我從一個攝像頭
黑洞洞的視線里走出來,又步入
下一雙屏幕前坐著的眼睛里,不如
在國家機器的矚目下,一直走進山里,看
富與貴,駕著同一朵浮云
降落在山的腹地,云再起時,且進一杯茶
把世道人心殺殺青,濾掉浮世的白沫
一朵從不打卡的云,把單位的指紋
按在西山,南山開始下雨
那蟬翼般一直裂到天邊的釉,天青色落在
杯中,一只倦極了的鳥飛過,又遁入蒼茫
冬 至
交友,促進友誼的一天 體制的玻璃,光怪陸離的一天 此邦之人吃吃喝喝洗洗曬曬的一天 南半球的一天,讀經的一天 發奮以抒情的一天,溪水結冰的一天 河豚洄游到大海,母親打來電話 提醒要吃餃子喝羊湯,而父親從不吃羊肉的一天 此消彼長的一天,天黑了,中國人在北半球的小凳子上 坐下來,集體泡腳的一天
給果果
你在故鄉的床上睡著
更像睡在陌生的旅館
在院子里,你對著小雞放聲歌唱
像鴨對雞講,社會主義國家的鄉愁
一共產,月色就鋪滿了先秦
你像只小甲殼蟲,在兩省之間
跟著我上車下車,一對省份不明的父女
坐在一群方言中間
不知他鄉之遠
雨 中
晨起,有雨,早餐 無非是牛奶和雞蛋,我牽著女兒的手 在通往幼兒園的路上,打樁機的轟鳴中 一個城市總是在開工,卻永不落成 從陽明路到三經路,刑部的鐵門前 上訪者的淚水溶金,社會主義國家的高音 怎么飆也飆不上去的一只青蛙,呱噪著 被貶謫到低音區產卵,蝌蚪拖著弱音的小尾巴 從鄱陽湖一直洄游到贛江,可城市的尿道出了問題 像擰不緊的水龍頭,怎么尿也尿不完了 道德文章一千頃,就這么白白流逝了 雨住,一個破帽遮顏的流浪漢 吹著響亮的口哨,從我傘下走過
我喜歡
你是清涼的 不需要借助水的隱喻 就可以用水的聲音 輕輕喊出我的名字 我喜歡你是肥美的 社會主義國家的優越性 在你身上橫溢出來 日子,便結實起來 我喜歡你是清逸的 有布衣的質感,穿 像沒有穿,棉和麻的纏繞 風吹來,明月微顫 我喜歡你是慢的 看一只蒼蠅在牛眼里 起起落落,看路過的草原 一夜白頭,我喜歡你 抬頭看天的樣子 正好我在你的身邊,而你 和一朵不知名的野花站在一起 我喜歡你,是一首藏頭詩 我居楚尾,你住吳頭 中間道不盡的,是漫漶的一江水 貫穿了整個大唐的水系 而那些無風自起的波瀾 是我奔向你時低低的絮語
給果果
六歲的王子今還在孵蛋 應試教育的大鐘已經敲響 你背起書包,躍過黎明的斑馬線 走在通往校園的路上,銀行、公安廳、兒童醫院 注視著六歲的小魔仙,在魔法世界里 一切看起來都那么簡單,在路口 你揮著手跟我再見,讓我早點去上班 我尾隨著你,覆蓋了你整個后背的書包 蹀躞著走進校園,隔著鐵門看著你 穿過整個操場,直到消失在拐彎處 哦,一年級(1)班的小學生 在背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而你的魔法考試還沒有過關
社會主義國家的學校放假了 一架黑色鋼琴橫亙在你回家的路上 從中央C向左右延展的黑白琴鍵 等著你的小手一一彈響,當你獨自一人 在琴房坐下,面對小蝌蚪般蜿蜒的音符,提腕 拇指落在白色琴鍵上,窗外的樟樹葉 在一陣乍起的秋風中,過電般簌簌抖動起來 一如你在教室黑板前跳起的魔法舞 此時,你的孤獨盈滿了琴房 長寬都不過兩米
青山南路小記
醒來,便難以入睡
月亮沒有國籍,往哪一躺
都是合法公民,窗外
是蛙鳴,蜇伏了一個冬天的肺活量
在春夏之交,終于有了大鳴大放的排練場
耳畔,是妻子起起落落的鼾聲
多日持續的操勞,讓這個略顯輕浮的夜
變得莊重起來,墻上的油畫:
還顯生澀的年輕父親,牽著悶頭生氣的女兒
走在人聲鼎沸的街頭,可這么多年了
行人去了哪里?他黑著臉,一言不發
她一言不發,她低著頭,走出人群
黃色衣服的女孩兒已長大,但遠未成人
王子今
女,2009年生,山東鄒城人 現居江西,以南昌人自居 喜歡拌粉和瓦罐湯,不識孔孟,不知齊魯 求學于某小學,三年級一班 無黨派人士,哦,不 少年先鋒隊隊員,二年級加入 申請書是爸爸寫的 愛讀書,不求甚解 喜歡輪滑,不得其道 學習鋼琴兩年,舞蹈兩年 談不上喜歡,也說不上厭惡 懷揣公主夢,渴望擁有一個城堡 家人都住在里面,有爸爸,也有媽媽 上課時常常攬鏡自憐,不知老師所云 大大咧咧,沒心沒肺 不是忘了抄作業,就是丟了閱讀紀錄本 學過游泳,游過一米九的深水區 才加入學校合唱團,變身海豚 發出應試教育的高音,王子今同學 在背誦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詩人的女兒,生在中國 一個內陸省份,每日熟讀國學 痛咽冰淇淋,五谷不分 不知鄉關何處
應伯爵
當蟄伏了一個冬天的眾蛙之肺 再次大鳴大放之際,窗外 一個正確的夏日不偏不倚地 來到此地,我,應伯爵,又活過了 一個春天,你們不懂我,就像你們 從沒有真正認清自己,我,應伯爵,大宋國子民 人稱應花子,俺每也曾是富庶人家子弟 父親做著員外,開著綢緞鋪子,可惜家道中落 流連于勾欄,和清河縣前門開著大生藥鋪的西門大官人 義結金蘭,在當地,俺每也是個人物 雙陸棋子,無所不通,又踢得一腳好氣毬 人前人后,誰不叫俺一聲“二爹”? 當李瓶兒去世以后,西門慶悲慟不已 只有玳安小廝了解主子,知道只有我應伯爵 和西門慶最相契,幾句話就能讓他心地透徹 你們每稱我們這種人幫閑,誰過的又不是 賣笑人生?如果沒有我,誰又能襯托你們 一副盛德君子的嘴臉?沒有我,清河縣的風水 如何流轉?整個大宋又減損了幾分風致 你們笑話我,又何嘗不是老鴰落在豬背上 只看到別人黑,看不到自己的黑 我,應二哥,表字光侯,生卒年不詳 所以至今生活在你們中間,你們不認識我 就像從不認識自己的祖國
子固路
子固路其實跟曾鞏沒有 半毛錢關系,就像陽明路上 并沒有住著一個叫王守仁的人 我的一個作家朋友曾經在此 深居簡出,有一年在路口碰到 我們還在馬路邊聊著天 一人喝掉一杯好利來咖啡 只是她筆下那個懷揣植物的男人 并沒有及時出現,我們也就揮手道別 省京劇團,省話劇團,其他演藝類公司 一字排開,仿佛候場的演員 隨時準備送戲下鄉,走到165號 是賀龍指揮部舊址,20世紀20年代 某次武裝起義的第一槍就打響在這里 外墻上彈痕累累,子彈濺起的灰塵至今還在 撲簌簌落下,糖果店一家比一家花哨 在單位受了委屈的員工,都要到這里的 人事爭議仲裁院過一遍堂,然后再到 人才市場投一份應聘簡歷,我另外一個朋友的 父母是話劇團的員工,就住在這條路上 但我經過多次,從未偶遇,就像子固路 北起疊山路,南至中山路,從南宋末年 到清朝末年,我一路走來 路上并沒有見到一個南豐先生
大河中流的人在站起 ——淺評王彥山詩集《大河書》 作者:江榕
每片土地都有根植于土壤內部的詩歌基因、萌發于人群淵藪的文脈血緣,這是一片地域的文化根骨,也是一方人文精神的結晶沉淀。江西的青年詩人中,王彥山,這條來自魯西南的大漢,不僅摸到了江右綿延千年的紆麗嚴整,并且在無形之中,與齊魯的醇厚任俠進行了某種程度的結合,形成了獨屬于他的詩歌藝術風格:古典而現代、筆輕而意重、錦繡而質樸。
《大河書》是他的第二本詩集,也是他近年來詩歌藝術的階段性總結。相比于他的第一部詩集《一江水》,《大河書》的寫作,不僅是彥山兄詩藝成熟的過程,更是他從作品文本到詩性精神系統性地進行求索的過程。
本書的書名來自他的詩歌《大河書》。我們不妨將之視為一個開放性的博喻:“大河”可以指向卷帙浩繁而對于現實卻無能為力的文本之河流;也可以指向阻擋在眼前,等待青目或白眼的世事之河流;更可以是一種立體的組合——時間之流逝、世事之遷延、人生之悲喜、生命之蛻變、感性之體會、理性之思考。
一、古典之河中的現代意識
古典美學,是彥山兄文本的基礎特征之一,早在《一江水》中,這種構建于新古典主義基礎上的文本風格就已經為他的詩歌帶來了極多的贊譽。而在《大河書》中,源于廣博的閱讀積累之上的古典風格更加成熟,無論是用典、借句、化句,彥山信手拈來,絲毫不存在任何的凝滯生澀。
然而,我要說的并不僅僅是這種古意在文本層面上的表現。我相信,許多寫作者都能在某種程度上做到向古典美學借用,然而,更多都僅僅停留于借用。新古典、新田園式寫作的短板是其對現世介入能力的匱乏,是古典意識與不斷銳進的現代意識之間的融合障礙,是對于現代人本我意識、社會意識和終極命題解讀的表述困難。
彥山兄詩歌中的古意存在于兩個層面上,一則是文本層面上的“古”,另一則是精神層面上的“古”。文本層面的“古”,以修辭、用典、化句等形式存在于詩歌的文本肌理之中,是展現在詩歌技藝之上的氣息;精神層面上的“古”,則是一種深層次的道理,也可以說是氣質、方式、格調。就筆者的理解來說,是一種可愛的真實和果敢的擔當,一種熱忱的情懷和是非善惡分明的價值觀,即國士之風骨,古人之高義,這更多地體現在詩歌精神的內部。彥山兄的詩歌,不是在修辭文本層面對于古典美學的生硬套用,也不是借用一二元素進行的意象體系的精細雕琢,可以說,彥山兄追求的古意是樸拙的,而這種樸拙本身就抓到了古意的精髓。
誠如筆者先前所述,古典美學并不是王彥山詩歌藝術的全部,將古典美學與現代意識進行融合與重構才是其妙處所在。《大河書》中的現代意識,毫無疑問是個體生命意識的覺醒與高揚,是外部處境與個人理想沖突又結合的產物,是本我意識在社會性中的自覺體現。但又并不是尋常的個人處境報告。王彥山站在他的時代土壤和社會環境中,將他靈魂氣質內的古典氣息硬生生擠進這個時代的條條框框之中,世界給了他反饋,而他對這種反饋加以思考,進行塑型,投入到了自己的詩歌當中。這個過程甚至可以視為一場古典精神在現代的社會學實驗——一個古典的人在現代的生活中,究竟會經歷什么,感知什么?他感到了個人的理想化與世界的客觀化之間的沖突與矛盾,這讓他體會到從社會軀殼當中的抽離,如在《云游記》中,他這樣說“火車在爬坡/一直爬上云貴高原,從人神共居的云水間/往下一看:呵,四野無人”,一瞬間的空曠帶來“四野無人”的沖擊,四野是否的確空無一人并不可考,然而可以確定的是,在這一刻,進入到古典的人神之境的詩人四周,頻率共通的古典同道必然是少之又少的。
詩集《大河書》中,在將古典與現代進行纏繞時,王彥山擅長通過對場景的人為設定,制造化身式的沖突感與滲透感。如《紙上云》中,“詩人們吃飽了,赤著腳/要去東晉做陶淵明,可陶潛先生/只想到21世紀做今人/以鯨的樣子,坐在我們中間”,此時的陶潛,無疑是詩人的自況,他“以鯨的樣子”,逆向穿越“詩人們”的潮水,帶著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又如在《訪陶淵明不遇》中,他說:“后學們撥通東晉吏部的電話/打聽你的近況,答曰:此人/已移民俄羅斯,正與一只/叫阿赫瑪托娃的西伯利亞鶴/對飲”如此大膽的穿越,顯然已令他的對話突破了古典的桎梏,具有了言說意識上的獨特張力。
二、世事之河中的精神國土
作為孔孟老鄉的王彥山,在生活中是儒士與游俠的混合體,他豪爽、坦率、相信自己的才華,對世界懷有期望和耐心。他時而沉思,時而批判,但很少頹廢。他并不是一個老于世事的人——任何一名骨子里藏著古典風骨的人都不可能做到對世事的熟稔與圓滑,從某種角度來說,他是一名生活在現代的“春秋士人”,至少,在他二十一世紀的外殼內部,還存在著一塊儒士的精神國土。在他的詩歌當中,我們往往能看到老杜式的沉郁頓挫:
如《江右夜》:“雷電讓一個內陸省陷入譫妄的期待/我在紙上弓起了背,坐骨神經隱隱在疼/……/我繼續揮鋤,半畝還沒解凍的土地/通過鋤柄將大地內部的疼痛/又還給了我”;如《中年之癢》:“向晚,客廳里獨坐/碗筷擺上餐桌,女兒還沒回來/古人之憂和今人之痛,在我身上/擰緊同一顆螺絲”;如《這幾年》:“我常常閑下來的時候自己瞎琢磨:如果有一天/我身陷囹圄,像埃茲拉?龐德在1945年被自己的祖國/投入精神病院,窗外有沒有一個海明威或弗羅斯特/為我奔走,游說,斡旋?”
回溯這些沉郁頓挫的源頭,我們既可以看見屈原、杜甫等先賢經由閱讀文本傳遞給他的間接經驗感染,也可以看到現世生活作用在他身上留下的直接烙印。直接和間接的經驗傳遞,讓他的詩歌必然是外向型的,是具有整體觀念的,是不吝于將愛和力量、抨擊與期望贈予身外之世界的。
王彥山的精神國度由忠誠的理想、熱忱的感情、純粹的鄉土和清晰的價值觀組成,也即前文所述的古典精神。而他詩歌中的力量,就發軔于精神國度與現實世界難以調和的沖突,以及由此帶來的精神潔癖般的突破欲。如無數成熟的詩人一樣,王彥山對于這個世界存在介入的沖動,他不愿做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自娛自樂的旁觀者,他希望能夠發揮理想中的作用。然而詩人永遠都在重復希緒弗斯問題,詩歌的理想之錘在現實與內心之間反復擺動。在這個過程中,王彥山依舊對外部世界保持著積極樂觀,他不為這個世界的瑕疵諱言,但他更看到這一系列矛盾中向上力量的一面。他體會、思考、外圓內方,堅守自己的不合時宜與崇高美學,他在《大河書》中這樣說:“一頭厭世的犀牛更緊地夾住/隱逸的尾巴,鉆石雨正在切開/它眼中黑曜石般滾動的世界”,他自承“厭世”“隱逸”,然而卻看見耀眼的鉆石雨切開黑曜石般滾動的世界,這未嘗不是一種積極。
在彥山兄的詩歌里,精神國度的淪陷是一件沉重而悲愴的事情,而這種淪陷,又多是外界現實對于詩人內心領域毫不留情的侵蝕,當我們看到《秋風再起》中的句子:“風在起 /還有人在風中遠走他鄉/還有許許多多個杜甫獨自登臺/在云盡處,向天討一杯濁酒”,我們無疑相信,王彥山正和“許許多多個杜甫”一起,登臺向天討一杯濁酒。這一刻,社會性的王彥山和詩歌性的王彥山在詩歌中抽離,又在現實中合一。在這樣一個不斷異化和分裂的過程中,彥山兄始終保持著對內心的忠誠,即便個人是如此地微不足道,如此地苦悶與沉痛,也依舊不愿意背叛自己的國土:“全城陷落的時刻,一所空蕩蕩的鄉村小學/只有一面褪色的紅旗/在迎著風飛”,在此時,筆者不由得想起湯養宗《急就章》中的句子:“我不斷重復著一句帶血的話/‘沒有戰死的后生們,難道你們都睡下了嗎?’”。
彥山兄是個很會講故事的人,體現在他能夠在最短的時間里,為現實的事物找到他們在詩歌中對應的位置,并迅速用隱喻與博喻構建起完整而合理的事件體系,進而對講述對象進行形象而批判性地展示。例如在《蛤蟆街》中,他通過“后現代的雛鳥”“鳥籠”“細小的骨頭”“饕餮者”等,進行了巧妙的構建?!案蝮〗帧笔窃娙怂畹哪喜幸惶幹拿朗辰?,詩人抓住“吃”這個關鍵的動作暗示,在現實的蛤蟆街和詩歌中的“蛤蟆街”之間架起了一座隱喻的橋梁,將一天中短暫的一刻所見化入其講述的世界體系中。這要求他對世界有一瞬間抓住神髓的觀察力和將之合理重構于現實的創造力,而這是足見寫作功底與涉世之心的。同樣的能力也在《甲午之秋》《風》《紫砂壺銘》等詩歌中有所體現:“日日咳,夜夜咳,像一張被用舊的十元小鈔/零落,皺巴”(《甲午之秋》)“不高興時/它可以一夜讓碧樹凋敝,讓河山白頭/比如,現在它撅著嘴跺著腳/狠狠穿過你開著的廳堂/又摔門而去”(《風》)“一生的好學問/從不悶在肚子里,不停注滿/又不停倒出來,消解著肥膩的油水/洗滌每一個瘦子的澡雪精神”(《紫砂壺銘》)。
三、中年之河中的澡雪精神
現在我們要回到詩歌和詩人的生存處境上來了。彥山兄今年35歲,正是一個詩人的黃金年紀,也是一個承擔著家庭和社會責任的父親與兒子所面臨生存壓力最盛的年紀。作為詩人,對于壓力的敏感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尤其是對于漂泊異鄉的彥山來說,要遠離故土白手起家,博取屬于自己的理想生活,所承受的壓力或許較常人更大。這種壓力傳導到詩歌當中,就系統地展現為過早出現、但真實入心的中年焦慮。
在《大河書》這本詩集中,有28處提到“女兒”,12處提到“中年”,采用隱喻處理的詩作還要再增加一番。從數據上看,這個比例很高,可以說明基于家庭角色和時間催迫的中年壓力已經成為彥山書寫的一個重點。在具體的文本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的表述:
《女學生》中,他說:“在放學的路上,你高高揚起的十七歲的臉/像一盞剛出窯的玲瓏瓷燈,照亮/迎面走來的一支頹然的中年之燭”,在《暮春記》中,他說:“一種力量/在暗中,慢慢磨損著我/像派克鋼筆磨損著單位的信箋……當一陣又一陣清麗的鳥鳴/再次磨損著天空,我已為陳跡”,中年的感喟通過外物的轉移傳達出來。又如《豫章路》中說:“獨坐在落地玻璃前的此君/幽獨,非一日之功/這兩年且有加重的跡象/……/他大口大口地吞冰,如一口向著豫章路/無限敞開的露天的井/一口北方原野上冬天廢棄的老井”。我始終堅信,個人的處境往往是整個世界在個體層面上的投影,沒有孤立于世界之外的悲苦,同樣,世界也不會單獨為難某一個或某一群人。詩人在此時感知到的中年苦悶,同樣也作用于若干個體之上,在這一刻,詩人是一個代表,他的中年焦慮也是這個時代的集體焦慮。
面對這樣的苦悶,彥山給自己開出的藥方是回到詩歌中來,或者說,回到詩性精神中來。而他的詩性精神,也是筆者前文所述的“樸拙古意”,又或者干脆一點來說,就是澡雪的精神,即清除意念中的雜質,反復砥礪自己,以真實的本性對待這個世界,愛及被愛,淘漉并堅持。
在《涼水澡》中,他這樣說:“即使/現世如泰森的重拳/一次次把我們逼到角落/狠狠擊打,我依然/會把開關擰到最大/咬緊牙關,繃緊脊背,挺起胸膛/像一只白灼后怒目圓睜的基圍蝦”這種詼諧甚至可以說是戲謔的表達,讓一個男人面對“現世重拳”的無奈和內在的反抗成為一種幾乎可以捧在掌中,換取一抹會意苦笑的事物。
而在《我安享這明凈的一日》中,王彥山連續用了九個“干凈”,和“陽光不再強烈”“湯濃汁亮”“琴弦被磨得發亮”“白襯衣”“明亮的食堂”“夜色升起如滿月”“啤酒沫是干凈”這一系列的表達,重復而強烈地將這首詩的基調敲定在“明凈”之上,以致于當最后一刻,“當我這么想時/坐在餐桌邊的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也是干凈的”這樣的表達出現時,畫面是那么地明亮而順其自然,目中所及既是心中所想,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將一切不如意的干擾和塵埃淘洗干凈,在詩歌中耀眼地明亮了起來。
詩人應當有自我救助的力量,其次才能賦予詩作以勃發的生命力。面對壓力,詩人不但要有龐大的、與世界溝通的吞吐氣魄,能夠將“我在”置于足夠宏觀的外物環境下(如《平安夜,給母親》中“在魯西南平原的蓋碗里”),也要有強大而平靜的內心,可以面對任何處境而寵辱不驚(如《有山》中:“轉身消失在山林里,曲曲折折的心事/有了下山的路”)。對于彥山兄來說,如果說中年是“船在入港,錨劃開一條魚的胸膛”(《三月之鏡》),那么就必然要有一些事物成為這艘船的壓艙石。很幸運,為人父的蛻變,成為了他這艘中年之舟的壓艙石,也成為了他葆有澡雪精神的內在力量:
“看著一塊璞玉,在如切如瑳如琢如磨的/打造下,發光或暗啞,直到/一個手藝人的黃昏將至,暮色四合”(《把一個孩子養大》)我們不能說這種“黃昏將至,暮色四合”的表達是一種消極,從詩歌精神的層面上看,這更是一種自我價值得以實現的欣慰與滿足,也是一個詩人“父親”屬性的覺醒。正是在這些內在力量的支持下,彥山兄才得以:“偶爾,我會在黃昏/像一陣炊煙出離,又像一匹神馬/精騖八極,回到結結實實的大地”(《年少時》)
大河書煙紛繁繚繞,終無厘清之日。這是這個快節奏的時代不可避免的生存狀態。很高興看到的是,它們帶給彥山兄的,是堅定的初心、蛻變的動力和審慎的內視態度。他不事浮華,也不耽于清談,他質樸,而又深厚,在日常性的事物中淘洗閃耀的精神寶藏,在世界和內心之間巧妙地保持著屬于自己的平衡。作為齊魯大地上走出來的北方漢子,他懷揣著一顆豪俠之心,落在江南,雖然有“閑來讀史,一個過河的卒子/就再也沒有回到家鄉”(《融雪時刻》)的慨嘆,也有“人在南昌,心在突尼斯”的再出發的心理沖動。時間在變,他或許失掉了記憶里地理故鄉的模樣,但必然有一個永恒的精神故鄉,仿佛他的固有國土,永遠等待著他的巡視:“一盞馬燈走遍/魯西南平原上的村莊/照亮我們回去的路”(《雨下著,別蘭子》)。這就是他的詩歌傳達給我們的力量,即便有時不得不向現實妥協,也無妨于世事的大河中堅定站起:
“落雨了,我起身 理了理風衣的帽子,走進 一場士兵般銜枚疾走的豪雨中” ——《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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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 雪鷹
編委會成員(按姓氏排序)
阿翔、方文竹、宮白云、慧子、盧輝 林榮、劉斌、李不嫁、裴郁平、盛祥蘭 少爺、汪劍釗、向以鮮、雪克、雪鷹 西棣、育邦、楊啟運、張潔
編輯部主任 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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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淮詩典》公眾號欄目簡介
一、名家點詩:著名詩人或評論家為著名詩人、實力詩人、新銳詩人點評詩歌三首以上,可多人點評一人,亦可一人點評多人。
二、實力詩人三人行:由編委會成員薦稿,每次三位實力詩人,每位詩人詩作5-10首。實力詩人亦可直接與編輯聯系。
三、專輯:已成風格的詩人詩歌5-15首,詩論或者他人評論若干,附照片、簡介一并發郵箱 chsd998@126.com;330513284@qq.com
四、詩群大展:以地域或詩歌社團、詩歌群落為單位,每期10-20人,每人3-5首詩作,帶個人簡介,以及200字左右的詩群簡介,說明詩群代表詩人、詩群流派風格、詩群刊物、創作成就等。作品資料發郵箱 chsd998@126.com;330513284@qq.com
五、投稿須知:同意本公眾號原創保護,特殊情況需事先聲明;Word文檔,小四號宋體,左對齊,標題加粗。
《長淮詩典》編委會 2019.5.29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詩歌出版中心(常年)征稿啟事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是國內文藝類圖書出版一流大社、名社。是一家具有廣泛文化影響力的文藝出版社,被譽為當代文學出版重鎮。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堅持原創、精品、格調與傳承的出版理念,“薈萃八方精英,力推百家佳作,重視文化內涵,追求高雅品位”。在長篇小說、大家散文、紀實文學、傳記、作家文集、名家詩歌、言情小說、學術精品等諸多領域具有專業優勢,逐漸形成文學、文化、教育三大核心板塊。近年來,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一大批既具有社會效益,又具有經濟效益的優秀圖書,在國際國內各類評獎中榮獲一系列大獎。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詩歌出版中心,秉承品質與服務并舉,專業和情懷并重的理念,向您提供設計制作、出版印刷一條龍服務。歡迎有意出書的單位和個人(單書或叢書均可)聯系我們。我們將竭盡全力為您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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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 鷹 18915871239 劉蘊慧 13913967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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