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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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1-13 12:33 上傳
 石耿立,筆名耿立,散文家,詩人,創意寫作教授。散文集《向泥土敬禮》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遮蔽與記憶》入圍第五屆“魯迅文學獎”,《悲哉,上將軍》2010年入《北京文學》評選的“2009年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緬想的靈地》入《北京文學》評選的“2010年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2014年第5期《北京文學》封面人物。獲第六屆“老舍文學獎”、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廣東省第十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三毛散文獎大獎。
耿立的詩
懷念老師
一生也不搪塞 問路的盲人與迷途的斑鳩 向鄉村指向星空的油燈光 和光**被窩的念書聲致敬 不會說假話 遇到惡霸也有一絲哆嗦 轉過頭卻鄙視自已 審視自己由于抽煙變黑的肺 說普通話 還要夾上幾句魯西南方言 不會和妻子爭辯,為兒女做馬騎 自己的鑰匙打不開生活和自由 咳嗽里有血絲和不平 喝劣質的酒 醉后才能嘔出年少時曾有的愛情 這是我的鄉村啟蒙師傅, 最后被埋在土里 教師節,我寫下分行文字想他 想已成融成土塊被踏在腳下 再不醒來的他
娘,走多遠走到夢里
午夜時分,母親還再走 她的小腳交錯,多少次 才能走出菏澤走到珠海?她的 身體佝僂一寸,就低到腳踝 再佝僂一寸,就到了土里 再轉換下姿勢,就成了一抔土
如果把我的哽咽,再提高 一分,就是嚎啕,把嚎啕 再提高一分便是頓足
一個人在夢里走,有時因為牽掛 有時因為絕望
土地過于碩大,佝僂到 一棵草的母親過于渺小 在母親走過的地方,地上 布滿血痕,我感謝夢的縫隙, 在午夜,還能放母親進來
巴黎圣母院
沿著精神的指向,我抵達你: 拿破侖加冕的地方 雖然教皇還未端起那象征權威的皇冠 科西嘉島上的孩子卻急切 自己先把皇冠戴在頭上 我理解,就像窮困的鄉間孩子見了貨郎的花米團 那口水從嘴角留到地上 那皇冠,就是成堆的花米團 怎能讓拿破侖收手
這地方,藏著我的愛斯梅拉達 她刺激我初中的荷爾蒙 使我早熟,使我手淫 我只是坐在鄉村的麥秸垛上幻想 其實我是卡西莫多 我的面貌丑陋心靈高貴 但我又是克洛德.弗羅洛 情欲燃燒又道貌岸然 我禁欲又放縱,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得到 我寧愿使美死無葬身 我是弗比斯,女人只是收藏 我是甘果瓦。一個愛斯梅拉達救下的流浪詩人 但底層的苦難使我知道,浪漫只是遠方的刺激,我 選擇更偏向于實際的“面包”
但這個冬天,我沿著塞納河,走進巴黎圣母院 我是尋找一個母親么? 尼采說 上帝就死在你們的手中 哀戚的圣母 她是我們每個人的懷抱和慰藉 她寬恕,慈悲 她承受 在無盡的人生路途中,她是廢墟的守望和悲涼 是饑饉和瘟疫的苦弱 我知道上帝的血跡至今未干 我不敢仰視圣母哀戚的面容 她的心中的血跡怎會比上帝先干?
槐花
槐花追了四千里, 在快遞員口中喊著 故鄉,故鄉! 在珠海四月的大學晚間課上 我看到槐花的眉毛黃中發白 它的嗓子還未變聲, 還是平原的稚嫩 我應答著這燦爛的呼喊 來自四千里走了四千里 槐花細碎的牙齒 還是那么整齊,如列隊 等我檢閱這故鄉的味道! 我聽懂了身體的語言 它和槐花有詭異的聯盟 天涯海角都會追尋 彼此的味道 它們彼此悲憫,用最溫柔的手段 俘獲我的意志 我向非暴力的哲學致敬 我向所有故鄉的動植物, 麥苗,槐花榆錢 還有爬山虎致敬, 致以九十度的鞠躬
謁小喬墓
來看小喬,來看建安三年的小喬 來看建安十三年的小喬 建安三年,小喬初嫁了 建安十三年,小喬為都督養一雙兒女 用琴為東吳的軍心建一塊根據地 那時沒有留聲機,但都督在檣櫓中 聽到了叮嚀 曹阿瞞也聽到了,他在音律中 想象小喬的美 他用天下的工匠和文人 來繪制銅雀臺和春風 七子們想象小喬的細腰,是如蘆花 還是梅花 人們說曹阿瞞好用胡子扎寡婦的香腮 然后撩起寡婦的綠羅裙寫詩 他把發髻高繯想成遠山 把寡婦的眉毛想成遠方的云彩 也喜歡用胭脂把舌頭的味蕾染紅 可,就是這廝周公瑾,用小喬的 胭脂讓蔣干給曹公回信 結果胭脂被蔣干弄丟了,在蘆葦蕩 成了燒船的火種 那滿長江的水不再是胭脂色,而是成了 一江筒子胭脂色的火 我來了,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已的小喬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銅雀臺和赤壁 曹阿瞞等的那場春風,不是周都督的春風 只有公瑾兄才聽懂春風密碼 這密碼就是小喬指尖指點的宮商角徵羽 到底誰抱得美人歸?曹阿瞞這次敗北 男人的排兵布陣就是為了一個女人
在特洛伊,白胡孑的老兵看到了海倫 他感嘆,再打十年也值得 我有點懷疑這處的小喬墓了, 既使小喬香消玉殉,她的墓也是 春風構成的,春風的卯榫結構 與其做曹操,不如做周瑜 那可是春風的快婿
父親拔了輸液器 作者:耿立
一、 我小時候一直覺得,父親的骨頭是被酒泡的,肝肺毛發,也是一直被酒泡著,父親活著的目的就是酒;后來父親死了,我才覺出,是酒掩蓋了父親對生活的倦怠,別人用繩子套在脖頸里被生活吊死,父親就是被酒慢慢吊死。酒成了活泡父親的福爾馬林,如此說,活著的父親就是僵尸泡在福爾馬林里,這一點不假,我所在的那個??茖W校,實驗樓一層有間放解剖人體的屋子,白天也鎖著,夜間更加陰森,每次在那旁邊小心急促經過,毛骨一悚一悚地**加緊,聞到從門縫擠出的瘆人僵尸與福爾馬林混成的味。
父親,他渾身的酒味,就是衣裳褶皺里逸出的福爾馬林。
父親喝酒,和家族遺傳有關,更是自己覓到寄托的一種椅子。父親的父親是喝酒喝死的,我聽父親講過他父親,爺爺是在五十歲的盛年,長期飲酒得酒積而死,我一直搞不懂酒積的積是哪個字,我的感覺就是酒精依賴或者酒精中毒,用積累的積,是差可近似的,酒堆積在每一道骨頭縫里,每一節腸子里,最后就把泡死了把人嗆死。
爺爺有豪氣,曾上過幾年私塾,但他的兒子們卻一個個大字不識,爺爺的豪氣表現在,黃壤平原秋天大豆收割后,在大太陽下暴曬,那些豆莢就齜牙咧嘴,渾圓的豆粒子如新生的娃娃,從那些嘴里和牙縫張望。這時農人用石磙,套上驢騾,套上牛,在那些豆莢身子骨上碾過,于是骨肉分離,豆粒出來,豆莢留下。如果大豆收割,分量不多,不適合套驢套騾套牛,往往是三畝兩畝的大豆,且是小戶人家,養不起驢騾和牛,就用棒槌捶打,把那些大豆棵子攤開,那些男男**,每人一根棒槌,如武松的哨棒,戶戶棒槌聲,家家哨棒響。
爺爺的豪氣是,如醉酒的武松,喝醉了酒,特別是在兒媳婦面前,逞能,爺爺就擼出袖子,露出胳膊,用肉和骨結成的血肉之軀的胳膊,和棗木的榆木的棒槌較勁。
三個兒媳婦用棒槌捶一畝的豆子,爺爺用胳膊也捶一畝的豆子。到了夜里,酒醒了,爺爺的胳膊就恢復了肉的本質,這是的胳膊早已是被豆莢的毛刺入骨了,胳膊腫的如水桶,慘不忍睹,一副破碎山河的樣子。
這時的爺爺開始如豬一樣的哼哼,接著如狼一樣的慘叫,他的私塾的底子出來了,開始背誦上孟里的孟夫子言語: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爺爺五十歲死掉,臨死時,昏迷的時候還好,安靜,一醒就鬧著喝酒,最后在親人給的酒葫蘆里抱著睡去。
父親迷上酒,一是借酒之力,再是借酒之膽。父親形容畏縮,說話吐不利索,個子瘦小,在鄉間,是被欺辱被邊緣的存在,借酒溫暖吧,借酒遺忘。
泡在酒里有何不好,父親死后出殯的時候,二舅還念父親,他說,姐夫是看開的人。有酒還不夠么?
父親說,酒就是床,不管白天黑天,一躺就行。父親喝了多半輩子的酒,窮的時候,喝地瓜干酒,實在揭不開鍋,沒錢買酒,就到賣散酒的酒缸前遛逛一趟,不知有多少酒分子進了鼻子,走入了胃,那回來,也是滿臉的紅光,如胭脂一樣燦爛。
達的時候,其實那算什么達?只不過,能不再為喝劣質酒發愁,二舅欣賞父親的喝酒不小氣,有酒,就會喊個人,陪著喝。那喝的可是時間酒,一斤酒,兩個人,中午喝,可以喝到半夜,晚上喝,可以喝到天明。
父親喝了多半輩子的酒,少說,也有幾頓,再劣質的,一斤酒塊兒八角,母親說,父親喝下去三間瓦屋。
父親給二舅說,酒就是他的瓦屋,別人的瓦屋蓋在地面上,街坊看得見,他的瓦屋,別人看不見,但這瓦屋,既不漏風,也不漏雨。
二舅是鄉村里的公辦教師,他一想酒喝了,就騎著自行車來找父親,到了父親家,他把自行車往院里一扎,就喊:姐,弄倆涼菜,我和姐夫喝兩盅。
二
父親活的窩囊,但活的明白,他知道,不管天亮天黑,有酒喝,喝到肚子里,就是賺的。誰都靠不住,他明白的很,早早的,父親就在自己和母親的三畝地里,栽了幾棵梧桐樹,父親知道,梧桐樹長的快,做棺材,棺材板輕,出殯時,那些抬棺材的人,會記得躺在棺材里的人好,不會罵。
父親看待他的梧桐樹,就像看著在地下他開工的宮殿,梧桐樹長高了長粗了,就是宮殿慢慢長高,父親不急,父親的宮殿,要十年八年才弄好,梧桐樹長個十年八年,才可有懷抱那樣粗,那樣做棺材的材料才氣派。
然而,一天,販賣樹的販子,帶著繩子、電鋸、拖拉機,到了父親的地里,要把最大的兩棵梧桐樹伐掉。有人給父親說了,父親當時正喝酒,一聽就撂下酒杯,抓個鐵鍬,去找那些販子理論。
兩棵梧桐樹已經放到,電鋸正處理梧桐的枝梢,準備裝車。
“誰叫您出我的樹?”父親指著一個樹販子的鼻子,“給我放下!”
電鋸下梧桐樹的橫斷面,如森森白的骨頭茬,那些碎屑,就是碎骨。
這是販子沒料到的,都是三里五里的鄰村臨鄉,他認的父親,樹販子看父親氣的紅漲的眼珠子,像激怒的狼,樹販子看到父親手里提著一把鐵鍬,父親抓著鐵鍬,就朝拖拉機的輪胎掄去。
鐵鍬掄偏了,在車輪的輪轂上,火星四濺,這真是出乎樹販子的意料,他慌忙掏煙,“大爺,大爺,您別急,這樹,是我出120買的……”
樹販子把收錢的條子拿出來,錢條子是我哥打下的。
“我不管誰賣的,這是我的樹”父親說,這時村里的人都圍上來,站了滿滿一圈子,大家嚷嚷著,這是父親的命根子,誰也沒權賣,樹販子就在人群里蹲下了,反反復復的說“我出了120塊錢”。
最后,達成了協議,父親付給樹販子120元,另外讓樹販子把伐倒的梧桐樹用拖拉機送到家,再加10塊錢。
在父親拿著鐵鍬拼命的時候,我哥一直沒出現,他是偷偷地把父親的棺材樹賣掉,我哥也喝酒,喝酒六親不認,喝酒要有菜,他就到燒羊肉鋪子賒賬,后來,,羊肉鋪子就找父親還賬。 我哥說,要賬,找我爹去,他供應出來一個大學生。這次他又欠人的酒肉錢,就想著父親地里的梧桐樹成材了,就找到樹販子,本來可以賣150,他120就賤賣了。
這次父親顯然是憤怒了,他讓樹販子把樹卸到院子里,自己就提著那柄鐵鍬到了我哥家,這柄鐵鍬就是把拖拉機輪轂砸的火冒金星的鐵鍬。
父親進了我哥的院子,沖著他的堂屋喊,“大羔的,你給我出來,為何偷賣我的棺材樹” 其實早有人,為我哥通風報信,他跳院墻早跑了,這也是幾十年村里的人第一次見父親發這么大的脾氣。
喊了幾聲,沒人答應,父親拿著那柄鐵鍬,照著我哥家的玻璃窗砸去。
但父親似乎還沒消去胸中的恨,也許巨大的虛空,和酒的作用,父親就坐在我哥院子里嚎啕大哭。
三、
父親中風住在鄉鎮的醫院,原先叫公社醫院,這醫院只兩排房子,一排是醫生診斷的用房、藥房、各類儀器;一排是病房。這病房即住老人,也住小孩,還有產婦。父親被抬進醫院住下,那時,有個產婦也住院,生死相隔,幾乎沒距離,人們看著也沒違和感。
醫院的后面幾百米處,就是沙河,冬天了,沒有割去的蘆葦,風起,就更加顯得蕭索。 我從北京回來,接到電報,坐了一天一夜的長途車,在冬日里急匆趕回,當時,就是從挨著鄉醫院的郵局拍的電報。
我趕到醫院,父親已是住院三天。
當時的農村沒有醫保,人生病就是靠自己抗,能抗過算命造化,抗不過也就認命。當時老家人覺得父親有個兒子大學畢業,還在市里的大學混事,老人病了,不送醫院,那是丟人的事。
送了醫院,一切的醫療費用,哥和姐不負擔分文,當時父母親身體還好的時候,曾把二舅喊來,把我哥和我叫到跟前,二舅住持,我負責父親的生老病死,死后發殯,;我哥負責母親的生老病死,死后發殯,我姐負責伺候,負責哭就是了。
住了醫院才知,那錢就是紙,嘩嘩地從手里支出,妻子從城里借了五千塊錢,也就是三天,等我回來,這五千就成了一個數字了。當時一月的工資我才48.5。
父親一共在醫院住了20多天,有天晚上,二舅來了。二舅在少年時起,就在我們鎮子上,跟著我父親,二舅上學,先是初小、高小、然后初中。每次放學后的中午,就到父親丸子湯鍋去,一碗丸子湯,兩個窩頭;夏天是涼粉。二舅后來成了民辦老師、公辦老師,吃了國糧,他就記著是父親把他供出來的,這本沒忘。后來,他也成了父親的酒友,一來,就和父親坐下喝起來。
這次和父親喝不成了,父親躺在病床上,下午煩躁,不能言語,唉聲嘆氣,總想翻身子,折騰。醫生就在輸液的液體里加了安眠的東西。
二舅來了,喊著:姐夫,我來看你呢。但父親因安眠藥的藥效,昏沉沒有反應。
二舅和我兩個守在父親的病床前,那病房的保暖不好,下半夜,只有一片的暖氣也停了,朝后開的玻璃窗,是塑料布蒙的,北風一吹,那塑料布的就張開,如命運的黑洞。
二舅問我一些北京上學的事,錢夠花不夠花?我說,我在北京連**也沒去過,長城也沒去過,二舅當然明白了,一個人民教師,是鄉間的明白人。在父親住院這事上,二舅勾著頭,問我借了多少債了。
我說,債借了,可還。只要父親的命保住。
二舅說,他問過醫生,所謂父親的命,就是輸液維持,針一斷,命也就沒了。二舅說的傷感,恐怕最后,錢沒了,命也沒了。
天冷,二舅讓我去小賣店喊起主人,要了兩瓶酒和幾根火腿腸。沒有酒杯,就用酒蓋權做酒杯,一斤酒,只是一頓飯的功夫,就見了瓶底。這時二舅的話稠起來。
他讓我把另一瓶酒也打開,老實說,二舅是喝了酒,才會說這話的,他給我說,把你爹抬回家治,在家也輸液維持。
二舅站起來,走到病床前,姐夫,這個家我當了,明天咱回家,在醫院用啥藥,家里也用啥藥。
二舅的話還沒說完,就嚎啕大哭起起來,接著是我趴在二舅的肩膀上,兩個大老爺們在暗夜里抱頭痛哭。這是哭的的父親的命,也是大家對未來的恐懼。 我們必須無情地看待這一切,也許只有死,才有生;當錢成了救命稻草,但在俗常的人世,我家卻缺少這根稻草,二舅,其實是看穿了人心的丑陋,親情救不了人命,也許,會把大家都拖入深坑,壓垮整個家族。
四
父親被抬回家的第二天,二哥就來了,二哥姓馬,父親總是喊他的名字馬心勝,他比父親還大兩歲,是老街坊,他叫父親:三叔。他和父親是一生的搭檔,他住在鎮子的北街,父親住在鎮子的東街,他們至少五天就會碰一回面,半夜剛過,他們每人扛著一把竹掃帚和鐵锨從家里出來,這是集市,每五天各個村子里的人都到這里交易,他們二人早早起來,把街上的樹葉、垃圾清掃,散集后,再清掃一遍。
馬心勝和父親,每人的袖子勒一個紅袖箍,上面寫著衛生管理員,是父親用毛筆寫下,再是我姐原樣在白布剪下字的模樣,銹在那紅袖箍上。等集市上人頭攥動,馬心勝和父親就在各個攤子前收取五分的衛生費。
往往是散集,都是下午兩三點了,馬心勝和父親就到父親,把那些收到的細碎的五分一毛的錢攤在桌子上,點錢,然后兩人平分,然后兩人喝酒。他們在一起喝了30年,直到父親躺下。
他們不是愛喝,只是找一個由頭,喝著喝著就變成了依賴,就成為與酒相依為命,其實這是兩個在鎮子里被人看不起的邊緣的人,靠給那些擺攤的人要三分五分的錢,但他們知足。父親,有時端起酒杯,就會和二哥說:馬心勝,端起來,走一個。這輩子值了?!?,這就算值得了?他們一輩子被人欺負,遭受白眼,心里有多少委屈?但他們覺得,五天就能弄上一頓酒,有酒,有肉,這不值還有啥算值得?
父親,是被裁下的,原本父親是鎮子上供銷社公私合營的飯店職工,大饑荒過后,國家調整的政策下崗了,當時說法就是,國家形式好了,再回來上班。但父親一輩子沒等到回來。父親就一直等,父親不識字,但父親好唱戲,其實就是唱秦瓊落魄,出差辦公事去山西潞州府辦事,不幸染病于店中,所帶盤費俱已耗盡。無奈之中,牽著他心愛的坐騎黃膘馬到西門外的二賢莊去賣。
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
提起了此馬來頭大,兵部堂王大人相贈與咱。
遭不幸困住在店堂下,為還你的飯店錢,無奈何只得來賣它。
擺一擺手兒啊,你就牽去了吧。
但不知此馬得遇誰家。
其實父親何嘗是秦瓊一類的響馬人物,父親就是一個螻蟻般的存在。父親被裁下 ,其實按母親的說法,是踩下,以為人們拿父親的冤大頭。別人都不被裁。只有父親信了,國家困難,等國家好了,會想起他的。其實哪里是國家?只是供銷社的頭看父親木訥,缺少心眼。有一次,我哥喝醉了,那時候我考上學到了城里,我哥和父親喝酒,到了一半,我哥把桌子掀了,罵父親窩囊,要是父親一直在供銷社干著。熬著,我哥就可**,跳出出苦力的農村。
父親和馬心勝是一輩子的酒友,下集了,就在父親家喝,馬心勝沒有兒子,只有三個閨女,每到逢集。那些閨女和外甥都來,馬心勝二哥就像過年,給那些外甥買這買那,他看到父親存錢,就笑話父親,三叔,人吃到嘴里,才是賺的,錢在手里化了才是賺的,攥在手里,說不定誰花呢?
有此,我領著3歲的兒子回老家,見過二哥,他也像我父親一樣,用手摸我兒子的雞雞。他回頭對我父親說,三叔,你的錢,以后都是這個大侄子小**的。
父親說,馬心勝,喝酒,喝酒!
那一次馬心勝喝幾口酒,就醉了,父親說。早年馬心勝除掉三個閨女,還有一個兒子,活到五歲出天花死了。
二哥是真的喜歡男孩,那天,從他的布兜里,給我兒子掏出一個冰糖人,是花花綠綠的古代門神打扮。這本來是給他外甥買的過年的禮物。
二哥說,送給城里的大侄子。
父親躺下后,二哥也老了,我說,父親身上也有二哥一部分,兩個人四十年,就像暗物質,互相溶解,互為依靠,這是朋友。父親躺下,二哥一個在集市上打掃衛生,一個人在各個小攤前收衛生費。
人們問二哥,你的伙計,老石呢。
二哥回避問題,三叔,走親戚去了。
人們看出二哥的倦怠。散集后,二哥把錢分成兩份,一份是自己的,一份是父親的。
二哥來了,坐在父親的床前,他從懷里掏出一瓶酒,把花生米放在父親床前的小桌上,像英雄長嘯一樣。“三叔,咱爺倆還得喝點”
此時的父親,手上扎著針頭,長長的輸液器的塑料管子吊起?,F在父親,從醫院,就幾天沒能進食了,就靠輸液維持著生命的表征。醫生說,能撐個十天半月吧,也許能過個年。當時離春節還有半個月。
二哥門前有兩個酒杯,父親一個,他自己一個,他先給父親滿上,接著給自己滿上。二哥說:“三叔,咱爺倆走一個,我先喝為敬?!?/div>
接著,端起酒杯,往嘴里一趕,只聽滋溜一聲,二哥喉頭的那個結如春節炸的白菜丸子,連續動了幾下。父親躺倒一個月了,作為一個嗜酒如命的人,也許是聞到了酒的香氣,父親的眼珠動了。他盯著二哥的喉頭。嘴竟然張了張。
二哥又給自己斟滿酒,連續干了三個。二哥和父親喝酒幾十年,從不講究菜肴,一根蘿卜一根蔥,從地里拔出來,用衣角擦擦泥,可以下酒。一根黃瓜,一個西紅柿,在壓水井里一沖,可以下酒。當然,一包豬頭肉,一包雞雜,更可下酒。實在沒有菜肴,他們就干喝,我們老家吧喝酒有下酒菜的叫肴客,和喝酒無菜肴的相比,豪氣上酒格上,要落一個檔次。
二哥和父親喝酒,是對付苦難的一種方式,人間的苦厄多了去了,歡樂的事情不多,喝酒才是一個。他們是底層人,二兩酒一下肚,就像臉上涂了油彩,眉眼間都有了笑意,即使遇到溝溝坎坎,一喝酒,就抹平了。
“三叔,我連喝三個了,該你了”,二哥端著父親的酒杯舉起,站在父親的床頭。他盯著父親,父親是不能說話,眼珠又動了動,眼角開始有淚。
“三叔,我替你喝了”二哥舉起父親的酒杯。一連喝掉三個。
到了最后,二哥,又給父親端起酒杯,這時,二哥騰出的另一只手的手指,沾到父親的酒杯里,那是食指,整個的食指伸到酒杯里,如一根蘿卜扎在泥土里。接著蘿卜拔出來,就像掛著泥的蘿卜,這蘿卜帶著酒香帶著酒氣帶著糧食的露珠。
二哥把這個酒蘿卜。伸到父親的嘴唇,在父親的唇上,來回逡巡幾番,“三叔,喝點”。這時父親的眼睛閉上,像是一個戲的結局落幕,中風使他不能再做別的動作了,但淚卻是洶涌澎湃,從眼角到嘴角。
這眼淚好像爬上了二哥的衣襟,胳膊,然后沿著顴骨,爬到額頭,眼角。二哥像個孩子哇地一聲,“三叔”。
當時在旁邊的實在是控制不住了,對二哥說,“二哥,我敬你一杯酒”。
接著我喝掉三個酒,我知道,二哥和父親一輩子的酒,已經喝盡了,這就是人生的歸途,生生死死一杯酒。黃泉下沒酒,二哥最后送父親一程。
五
在父親走到頭個晚上,我在夜里守夜。屋里點著煤球爐,那夜,煤球好像怠工,一直火苗奄奄半死不活,夜半,煤球就砰地炸了,爐子隨即熄滅,這時空茫的院子里,有怪鳥進宅,夜色里鳴叫凄厲。
天明,父親仍是昏迷著,吊著吊瓶,還有10天,就是舊歷的年下,這個集市,只能是二哥一人早去打掃衛生了。
到了上午,我被明山喊去吃飯,剛端起酒杯,母親就扭著小腳跑來,說父親斷氣了。
我趕到家,父親的眼睛死死地睜著,沒有了光彩,如魚的眼睛,還沒有輸完的液體通過輸液器還在滴答滴答滴著。
那個被醫生用膠布粘著的輸液器被拔掉了,只在我走開的半個時辰里,到底發生了什么,當時的父親床前沒有一個人。
大家都不明白,已經微弱的昏迷多日父親,是如何把輸液器拔掉。在這正午的時分,大家都沒在父親的床前。
我是被母親從明山家喊出的,當時明山準備了菜,我們正準備喝酒。
匆匆趕到回家,父親已走了,我懊悔地端起案桌上的一把茶壺,砸向自己的頭,撲通一聲跪下,大聲哭著:爹也。
這是要我抱愧一生的事,在臘月里從北京匆匆趕回老家,天天陪伴著父親,但在最后,我卻沒能陪伴父親走那最后一程。輸液器滴著,這是命運的抱憾在無言訴說。
我覺得,是父親厭倦了輸液器的生活,沒有質量的人生,是折磨,或許,輸液輸的如果是酒,那他也許會一直安靜地躺在床上吧。父親下葬了,我滿足了父親最后的愿望,在他的梧桐棺木里放了兩瓶酒。
奇怪的是,第二年我們給父親上墳,父親的梧桐棺木長出了一棵梧桐樹,大家都像是看到了父親的眉眼,我們走遠了,好像都聽到了父親的聲音,在那邊,他有酒喝。
長淮詩典新增名家點詩欄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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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淮詩典》顧問
梁小斌、陳先發、余怒、李云、楊四平
主編 雪鷹
編委會成員(按姓氏排序)
阿翔、方文竹、宮白云、慧子、盧輝 林榮、劉斌、李不嫁、裴郁平、盛祥蘭 少爺、汪劍釗、向以鮮、雪克、雪鷹 西棣、育邦、楊啟運、張潔
編輯部主任 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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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淮詩典》公眾號欄目簡介
一、名家點詩:著名詩人或評論家為著名詩人、實力詩人、新銳詩人點評詩歌三首以上,可多人點評一人,亦可一人點評多人。
二、實力詩人三人行:由編委會成員薦稿,每次三位實力詩人,每位詩人詩作5-10首。實力詩人亦可直接與編輯聯系。
三、專輯:已成風格的詩人詩歌5-15首,詩論或者他人評論若干,附照片、簡介一并發郵箱 chsd998@126.com;330513284@qq.com
四、詩群大展:以地域或詩歌社團、詩歌群落為單位,每期10-20人,每人3-5首詩作,帶個人簡介,以及200字左右的詩群簡介,說明詩群代表詩人、詩群流派風格、詩群刊物、創作成就等。作品資料發郵箱 chsd998@126.com;330513284@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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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淮詩典》編委會 2019.5.29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詩歌出版中心(常年)征稿啟事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是國內文藝類圖書出版一流大社、名社。是一家具有廣泛文化影響力的文藝出版社,被譽為當代文學出版重鎮。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堅持原創、精品、格調與傳承的出版理念,“薈萃八方精英,力推百家佳作,重視文化內涵,追求高雅品位”。在長篇小說、大家散文、紀實文學、傳記、作家文集、名家詩歌、言情小說、學術精品等諸多領域具有專業優勢,逐漸形成文學、文化、教育三大核心板塊。近年來,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一大批既具有社會效益,又具有經濟效益的優秀圖書,在國際國內各類評獎中榮獲一系列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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