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長居嶺南的畫家,陳其和的繪畫創作除了帶有嶺南風情的工筆人物、色彩鮮艷明亮的花鳥小品外,更有極具特色的北國潑墨寫意冰雪山水,這與四季斑斕的南方似乎顯得有些不協調,反而更符合北方的山水畫的審美取向,而這確與陳其和自小生活于北國的故鄉山川,并飽受北方的藝術浸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作為一個發軔于北方的畫家,陳其和希望能夠通過在京舉辦個展,從而與觀者產生視覺經驗與精神上的共鳴。 中國畫在題材上大致可分為人物、山水、花鳥;技法上以工筆和寫意為主;其精神內核為“筆墨”。作為工筆寫意兼長,花鳥人物皆擅的畫家,陳其和將此展覽的主題定為“筆歌墨韻”,對畫家來說,技法、內容皆是外物,“筆墨”精神才是其畫作的內在精神氣質。翻開陳其和的畫集,其中水墨酣暢的寫意、清新雅致的花鳥、形神兼備的工筆人物交織成一曲“筆墨”之歌,氣韻氤氳,余音繞梁。 潑墨寫意可謂陳其和最具代表性的藝術風格,而這一技法在其冰雪山水主題的創作上應用最多。自古以來,冰雪山水作為山水畫中的風雅一支傳承至今,其中經典之作以北宋畫家范寬的《寒林雪景圖》、《雪山蕭寺圖》為代表。范寬根據北方山中雪景的特點,獨創了一種畫雪景的方法,即先用粗壯的線條勾勒山石,再用細密的“雨點皴”表現山石的質感,后以留白的方式強調雪意。古人以造化為師,寫自然之實景,創造了豐富而多樣的勾、皴、染的種種筆墨儀軌,而后人卻難于跳出其外,傳承有余而創新不足,把本應為手段的各種筆墨程式奉為無上圭臬,此為本末倒置之弊。在表現冰雪方面,后世中國畫的創作方式略顯單一,大多依靠留白法或白粉點染描繪皚皚白雪。北方的冰雪多是厚重的積雪,不同于南方的輕薄的噓風漱雪,北方的雪更具體積感,因而用傳統的留白或是點染的技法進行創作顯得過于呆板或輕盈,對于表現北國浩瀚冰原多少有些乏力。陳其和將傳統中國畫技法,與運用膠礬水和鹽等特殊材料的化學性質相結合,創造出獨特的潑墨寫意技法,彌補了傳統技法中的缺憾。運用這種技法創作出的畫作,一方面能夠體現北方積雪的層次感、厚重感、立體感;另一方面利用膠礬水與墨汁間的激蕩、碰撞、肆意變化,賦予一望無際的冰原以靈動之感,避免產生傳統留白技法的單一趣味。陳其和以素雅的黑白灰為主色調,利用水墨間的撞擊、迸濺,營造出氣韻生動、雄渾豪放的氣勢,再加之他對山體巖質的細膩勾勒,強調筆下線條的質量,用線剛柔相濟、含蓄凝煉而又沉著痛快,筆筆留得住、放得開,不澀不滑,不蔓不枝,立現北方山體的雄偉峻厚,突兀巨壑的風骨峭拔。涌動的墨韻,再加之有力的用筆,一曲波瀾壯闊的“筆墨”之歌鳴奏于紙上。 唐人張璪早已指出繪畫“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法門,藝術創作應當來源于對自然的師法,繼而通過自然之景體現畫家之情與思。陳其和能對冰雪山川的創作能有如此準確的把握,這與他年輕時上山下鄉的經歷是分不開的。陳其和本就出生于東北,青年時期又曾在北方農場插隊。在匱乏的物質和天寒地凍的惡劣氣候中,陳其和反而選了以積極的心態去面對沉雄的北國風光,獨特的環境給予陳其和以生動而深刻的視覺經驗。他人眼中的雪虐風饕、苦寒蕭瑟,在他眼中卻別有一番韻味。在他的《寒江月雪圖》中,故鄉的山川、河流、房屋雖皆以黑白灰為主,但各處濃淡相宜,恰到好處,使整體構圖錯落有致,層次分明。再加之星星亮彩,灑落其間,給冰天雪地中的凜冬帶來了絲絲人間煙火氣,實為“乍看清冷,細味暖心”。這正是畫家獨對自然、澄明胸懷后的流露出的實感與真情。繪畫所傳達的是畫者觀看世界的方式。觀陳其和筆下的冰雪,除了獨到的技法,更令觀者見其對自然的觀察與體悟,以及畫家磊落之性情。 陳其和工筆寫意兼長,花鳥人物皆擅,深厚的繪畫技藝使他在筆墨表達中蘊藉深厚,游刃有余。他曾師從于海派名家陳大羽先生,其所作的紫藤花多采用對角構圖法,畫面布置主次有序,繁而不亂,藤蔓的線條承襲其師古拙雄健的特點。陳其和重視用筆的力度、回旋、轉換,即使是枯墨飛白也毫不流滑;花瓣的設色濃麗而不艷俗,再配以墨色濃重的枝干,清雅而大氣。他筆下的工筆人物,特別是女性形象,在造型上嚴謹扎實,足見得其素描功底。陳其和對人物神態的刻畫惟妙惟肖,在用線上沿襲了中國傳統工筆畫所強調的重而不膩、厚而不濁、艷而不俗、明而不飄、淡而不薄的藝術效果,勾勒出女性美目流轉、顧盼生輝的雙眸。自顧愷之提出“傳神論”始,中國人物畫尤為注重對眼神的精微表現,由此表現人物之性情氣質。在《師門》中,陳其和通過人物眼神的細膩雕琢,淋漓盡致地展現了身著白衣素裙的女學生的靈動與活力。在《冬雪》中,即便是人物的側眸,也傳達出畫中女子思緒漸遠的憂郁,遠比輕撫下顎的手勢更能將情感傳達給欣賞者。東方與西方繪畫,工筆與寫意技法,這些都是繪畫的途徑和方法,而繪畫的本質則無問東西、始終如一,即表達畫者對世界的觀察和人生的思考,將情感與思想用一道道筆痕呈現出媒介之上。陳其和深諳此理,因此,他能夠超越傳統、風格、技法的束縛,使其創作在追求藝術本體價值的道路上不斷前行。在他的繪畫世界中,觀者能夠同時體味到中西的交匯,工寫的融合,現實主義的關懷與浪漫主義的情致,學院派的法度與生命的熱量。 在主題方面,陳其和的創作具有極大的豐富性以及強烈的時代感。古人早已有“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世而作”,“詩文隨世運,無日不趨新”之言。我們不能把這一思想庸俗化地理解為“繪畫是時代精神的反映”,而是應積極地看待在繪畫中所呈現的某個時代的獨特印記,即一個民族、一種文化在一個時代中特有的觀看方式與趣味。在陳其和的作品中,觀者能夠感受到時代的變化和新意:不止是北國的冰雪、南國的綠植,更有泰國的佛教古城,歐洲的尖頂教堂……畫家以東方的筆墨語言演繹世界性的豐富題材,體現了現代中國畫家開放性的創作視角和心境。陳其和也是一位時代的記錄者,從城市到鄉村的日新月異,從社會風情感受出的時代風貌,從故鄉山川到大江南北,再到縱覽世界風光,陳其和的步伐從未停滯,畫家揮灑手中的筆墨,對周遭的景觀進行著審美化的個人詮釋。 陳其和不僅是一位畫家,更是一位從事教學工作四十余年的教育工作者。從齊齊哈爾大學到廣州大學,教師的角色幾乎貫穿了他的人生。近年來,他培養了數十名研究生,教授過的本科生更是數不勝數,用“桃李滿天下”形容實不為過。韓愈在《師說》中有云:“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者也”。他的學生大都稱他為師父,而非教授,或老師。師父,是師,也是父,陳其和對待學生有時更像是一位嚴格的父親。他常對學生說,既然離開父母在我身邊學習,那我就要充當起你們父親的角色,你們都是我的孩子。他不僅嚴格要求學生,更以身作則。常有人問他,是更擅長工筆還是寫意,更擅花鳥還是人物,陳其和總是嚴肅地指出,“沒有更擅,只有皆擅。我作為一個老師,若想教出優秀的學生,自身必定不能有短板,學生不會的我要會,學生擅長的我更要幫他提高。”一語道出了陳其和質樸而高華的藝術追求與教育理念。 石濤在《苦瓜和尚畫語錄》中曾談到:“古之人有有筆有墨者,亦有有筆無墨者,亦有有墨無筆者。非山川之限于一偏,而人之賦受不齊也。”說的是縱覽古人畫作,筆墨運用的好壞并非在于所畫之景的不同,而是在于畫者的秉賦、情感的不同。陳其和的畫筆墨飛揚,氣韻生動,其畫的魅力不止在于技法和觀察,更源于個人的才情。他將個人的視覺經驗通過對東方和西方繪畫造型傳統的嫻熟掌握轉化為宣紙上的道道筆蹤,用具有創造性的水墨技法激活了傳統中國畫中的筆墨韻致。清代的李鱓就曾指出,“筆墨作合生動,妙在用水”;“水為筆墨之介紹,用之得法及凝于神”。用墨的關鍵在于用水,陳其和獨特的墨法即在于在保證墨色的潔凈渲淡的同時,充分挖掘了水的流動性特征,從而創生出富有生命韻律的墨法,兼具造型對象的物性特征,以及媒介自身的高潔瑩潤。陳其和的創作實踐向世人展現出中國傳統水墨媒介與時俱進的強大生命力,也分明地指出了重視體積與光影的西方造型觀念與本土筆墨語匯融洽無礙、相得益彰的可行之徑。如果說“融合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還是近一個世紀前中國畫家的夢想與夙愿,那么在陳其和的筆下,這一目標已是形象鮮明、生動飽滿,大有可期之未來。(曹意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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