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坡九寨（組詩）

１．九寨

到了九月，我就想起九寨

不是四川九寨溝，是黔東南侗人的九寨

山間九個寨子，我差一步沒走完

侗人們穿著黑色的布衣

濃濃的草汁味，和植物的靛青

在喝薏米酒的一剎那，成功地給我染了色

他們把我當作稀客

坐在神龕下方，堂屋中的火拔得敞亮

避免了黝黑的臉上，只剩眼睛

我們盯著，講半生不熟的漢話

和半生不熟的侗語，像煮一鍋夾生飯

每個單詞，都五音不全

只有端到嘴邊的酒，四平八穩

一杯酒下肚，開始擺古了

兩杯酒下肚，古人古事都成了笑談

后來干脆拉起二胡，一邊唱，一邊劃拳

每句酒令的前綴，都說兄弟好

誰忘了說，自然是罰酒一盅

2．凸眼睛的面具

凸眼睛的面具，供在神龕上

青銅般冷洌，劍眉斜飛

怒目圓睜，嘴角上翹，似有一絲譏笑

這個侗戲的道具，怎么看有點眼熟

三星堆的那張面孔

難道是他們的親戚，或者近鄰？

“這位英雄，可有外星人的血統？”

“你可別亂講，這是我們始祖，祖翁大人

祖翁進寨，給我們保佑”

我記起一個傳說，古時的一支越人

打了敗仗，只好沿著長江

逃往洞庭，再由沅水往上，逃到貴州

對著面具凝視，上香，叩首

這禮儀，是圣人之禮

我忽然驚覺，如果這世上還有守靈人

而我自己，也有一半血脈

那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那個逐鹿而死的神

是我的先祖

３．我們碰巧迷失了方向

“我們打了一場敗仗
把江山送了人，出產鐵器和稻米的江南
富庶的江南，輸給了一場毒霧”

“刑死了，無頭的勇士
雖然嚇走了追兵，我們的皇也死了
他有三頭六臂，竟然已經無力”

“我們還是被一道影子追殺著，一路往南
后面的追兵早不見了
可我們仍然在逃，不知疲憊”

“逃了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
離故國越來越遠，指南針始終失靈
我們迷失在了這里的大山”

這首敘事詩，是擺古的保留節目
一個叫吳文彩的秀才
加工過幾次,，編了一出叫祖翁進寨的戲

這不就是說的蚩尤嗎？
苗人的先祖，怎么成了侗人的祖翁
高坡九寨，經歷了什么故事？

我只想說，真是幸運，指南針如果不壞
我們沒準在北方有去無回
中原就是個鍋啊！羅卜白菜一鍋燉

多少瘋狂的民族，在那逐鹿
贏也消亡，敗也消亡
幸好學會了跑路，碰巧還迷失了方向

4．獨角羊的傳說

在九寨的瑤白，祿的租父
是一個歌師，酒過三巡，他話就多起來
“高坡九寨啊，從天上看是一顆心”

“那時我們的先祖，從三寶出發
騎上火牛，往北遷徙
越過三千河，走到烏下江，指南針忽然死了”

“猛虎從青山界下來，叼走了女人和孩子
男人追上去，被九十九座湖攔住
太陽也沉到了水中”

“一只獨角羊，長著白色的長毛
從湖面上踏過來，發著月亮一樣的光
老虎害怕得匍伏在地”

“獨角羊，把先祖帶到了
清水江和小江河之間的大地上安家落戶
從此，才有了九寨”

我查遍了典籍，終于在山海經
找到了那只羊，它竟然是傳說中的神獸
名字叫白澤

神奇的是，傳說白澤是蚩尤的部下
它和強良都勇猛無雙
不知這是不是巧合，還是天意？

5．文字去哪兒了

侗家人沒有文字
在九寨，侗家人寫的是漢字
聘禮，契約和歌詞都用毛筆寫得工整

九寨漢子，不僅斗牛斗得好
字也寫得好，他們說，字是一個人的打門錘
寫一手好字，能走天下

漢字的作用很大
但大不過侗話，退回去幾十年
在九寨說普通話，會被看著外鄉人

漢字的優點，是在身份證上
寫名字和出身年月
但在九寨，最好的身份證明還是說侗話

唱侗歌，演侗戲，游花園
你以為可以濫竽充數？只要往那兒一站
嘴一哼，就知道真假，那是個神態

在九寨，歷史是唱下來的
有傳統的歌堂，有傳承的歌師
也有漢字手抄本，但唱出來的一定是侗語

這是一種發明嗎？你可以說
是盜，一個民族偷了另一個民族的文字
還用得如此的理直氣壯！

6．又見孟姜女

在九寨,最大的歌堂不是戲臺
是秋收后,還殘留有稻香和秧兜的山野
大地為臺,青山作布

在九寨彥洞，我有幸觀看了
一場侗戲，演員的臉上涂了很多彩泥
像京劇里的花臉

演員們,穿著日常的侗服
彈琵琶和吹笙的歌師,坐在一根圓木上
腳上還有泥巴，道具是木條

九寨最美的侗戲是《珠郎美娘》
可那天,我聽到的不是仙腔和平板,而是哀調
兩個演員,唱得很悲切

后來,我算是聽出來了
竟然是《孟姜女哭長城》,孟姜女和萬喜良
什么時候到了九寨,偷換了服裝?

一個穿青衣佩銀鈴的孟姜
一個穿黑衣扎繡花頭巾的萬喜良
這移花接木的技術,差點讓我看走了眼

不過話又說回來
誰規定，好女人只準生在漢家
誰規定了孟姜，就不能是九寨的侗家女?

7．鞍瓦

鞍瓦，侗語是斗牛，后來我聽說了
三國時，孟獲打敗了諸葛亮
就在陣前弄幾頭牛打架，兼嘲笑和取樂

九寨的先祖，應該不是個小兵
肯定是騎著大象，或者驅火牛的梟雄
不然，沒閑趣玩鞍瓦

邀上九寨的漢子
選出最好的水牯，兄弟啊，讓我們的蠢牛
決一死戰，誰贏了，就拿走彩頭

這玩法兒，在每個秋天之后
糧食進了倉，牛兒長好了膘，酒也釀好了
天高云淡，冬天又很遠

當然，開始之前，它們當中的一個
要成為圣牛，披紅掛綠
牽著它，走過九寨的每一個角落，

它的腳印，是圣旨，頒給土地
聽到踢踏聲的小鬼，會轉身跑進森林
人間的樂趣，輪不到他們

對圣牛頂禮膜拜，低下頭顱
九寨的漢子，做得很認真，像祭拜祖宗
可是想想，最初不過是個惡作劇

８．吃牯藏，十三年的輪回

前一次平秋牯藏節，是九寨最大規模的
一次狂歡，引來了四鄰八寨
連中央電視臺的記者，也驚動了

我在祿的老木屋里
拜祭他的祖父，老人差一點就能吃到
這個牯藏，完成第五個輪回

早些年，九寨的生活苦
高寒山區，莊稼生長不好，人們勞累過度
未老先衰，很難吃到五次牯藏

吃牯藏啊，九寨侗家人
十三年才過一次的節日，十三年才等來的
一次狂歡，十三年才有的一次輪回

所有人，放下全部的身心
穿上節日的盛裝，去擂響了牛皮大鼓
鼓響，歌舞起，人生重新開始

雖然圣牛在這一天
會走完它一生，當它在祭臺上閉上眼睛
那鮮紅的血，就流向了大地

祿也穿上了盛裝，拿上了祖父留下的
二胡，坐在歌師的椅子上
我在人群中，與他相視而笑

9．在黃門，邂逅秋天

黃門中學的那棵老櫸樹
分了很多枝椏，教室外的那一坡梯田
同樣也數不清

我和羅叔，在一戶人家的稻田邊
詢問薏米的行情
“薏米啊，沒人種了，只有稗子”

“彥洞，高坡那邊還有人種嗎？
沒人種，那真是可惜了，好東西??！”
“產量低，不劃算”

羅叔不死心，給我使了個眼色
我們也下到了田里
割谷，踩收割機，擔篾羅，像走親戚般

整整三天，我們在黃門
這樣串門，把別人藏了一個冬天的薏米
翻出來近千斤

“知足吧，年輕人
這可是高坡九寨的禮物，金貴得很”
“我也迷戀這里的秋色”

在黃門，邂逅秋天
給了我一個啟迪，從前我熱愛生活
以后，也要愛老鄉這樣的人們

10．行歌坐月·

在高坡九寨，年輕人談戀愛
不是在鼓樓彈琵琶
是在山坡上，隔著一座山，對唱

高坡九寨，谷深山高
住在兩邊的人，直線距離不過幾百米
卻要走上幾公里

行路難，難于上青天
兩個的相愛的人，也就只能放開嗓子
把悄悄話都免了

在有月亮的夜晚，小伙子和姑娘
也會相邀在寨頭的楠樹下
天知道他們說些什么，總之，無人敢擾

有情人，當然要沐浴明月
摘天上的星星點燈，讓山野的蟲聲
舉辦盛大的合唱

若此生有缺憾，那就是遇上過你
卻沒有行歌坐月，化著了對面山坡的云彩
云深不知處，相見不相識

11．煙雨中的瑤白

哦，來的不是時候嗎？
那霧，一片朦朧遮了山梁上的人家
我已迢迢而來，卻看傻了眼

古樹，老屋，深秋的紅葉
這世上最讓人感恩的事物，怎么能夠這樣
毀于一場煙雨？

一場深秋的雨??！
下在深秋的瑤白，給了天空中的鴻雁
一次迷途和下落的理由

我曾夢見自己，不止一次飛落
被屋里的主人，搶走了包袱，搶走了姓名
搶去，做了遠方的客人

他們待我如貴賓
拿出佳釀，拿出堅果，和我一起擺古
分享歷史，卻不取分文

沒有給他們的禮物，我很蒼白
安心做他們的俘虜吧！
以后得改改主意，把他們當做親戚

2017．9．16．



（小記：高坡九寨，在黔東南錦屏縣境，由清水江和小江河切割而成，屬苗嶺高寒山區，居住著九個侗寨，因為相對閉塞，形成了一個獨立的侗族部落文化社區，自然風光秀麗，民風純樸，語言為典型的北侗方言，是薏仁米地標產地，至今養在深閨人未識）。

濃濃的民族風情像一碗醉人的水花酒，清新樸素的生活氣息蕩漾著草木之香，嚴重欣賞。

有點長，只好分樓發了。

沒去過詩人筆下的九寨
但我知道黔東人好客
薏米酒一定醉人
連同夜晚的焰火
他們的語言我聽不懂
可她們的體語與眼神
讓我再喝一碗

沒去過詩人筆下的九寨
但我知道黔東人好客
薏米酒一定醉人
連同夜晚的焰火
他們的語言我聽不懂
可她們的體語與眼神
讓我再喝一碗

好長一組，提傷痕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