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牧野 于 2018-12-13 12:56 編輯
詩意言說與審美救贖——淺談陸萍詩歌寫作 王新民
(一) 對事物的藝術觀照與自我心靈的存在傾聽→← 多向度的流泄路徑,表達人生參悟
在這個喧囂的世界上,陸萍不是一個觀光客,也沒有一個要尋覓的目標,她只有一種黃昏疏離白日后的沉思、精神飄離軀體后的冥想。陸萍有著獨特的精神訴求與藝術探索的韌勁。她是一個孤獨者,并且寧靜地保持著孤獨的姿態。這,或許是為厭倦社會生活的種種喧囂;或許是要洞穿此在古往今來的奧秘,而識得世間美麗的真實。 陸萍的詩,是一個借由漢語詞組表達詩人的沉思與詰問所折射出來的心靈場域。這在某種程度上使得她的詩既沉郁厚重,又明澈輕揚;既有立足大地的現實質感,又有著仰望星空的超越之思。陸萍的書寫,只聽從內心呼喚。一種信念,一種情緒,一種自我賦予的意義,純粹的個體書寫,不服務于任何共同主題。 陸萍以其大膽、詭異的想像力,在作品中構筑出波譎云詭、迷離惝恍的藝術境界,抒發內心的**、隱秘與疼痛。情深詞苦而又華麗隱忍,字面之下是絕望與凄楚,而骨子里透露的卻是不可抑止的熾熱。 詩人有豐富的思想泉源,有情感的深厚積淀;好詩是精神的高度集中,是現實與靈魂擦出的光弧。 陸萍的詩,無論是情感的流動還是對生活的哲思,內斂中透著直率,細膩中透著銳利,溫潤中透著思考。 “注定的目的地,必然而至的風景/簡直無法想象的節目/毫無防備地上演了//所有的面具都被酒夜消融/消融消融扔進了垃圾箱,只可惜你/你還要拾起來,拍拍干凈再用//又僵又硬的殼具,原很沉重/窒息熱血與沖動/冠冕堂皇地繁衍著苦痛//呵,只一回頭的工夫/半世紀的城墻轟然倒塌/廢墟上你窺見天日/還你成一個渺小而真實的自我”。(《所有的面具都被酒夜消融》) 陸萍的詩,有一種直逼人心的魅力。或以犀利奇峭的語言,或以鮮活靈異的意象;或以豐沛橫溢的情感,或以出其不意的構思,讓你熏然陶然,不意間置身她渲染的場景之中。 陸萍在詩歌創作中,敘事成分常常被相對弱化,更多的是描述與闡釋。她特別善于將失之空泛漂浮的主觀意念與情感,轉化為可見的堅實存在。她注重細致入微的觀察體認,進而從整體上宏觀寄寓,通過深層次、多向度的流泄路徑,表達人生參悟、對存在價值與意義的追問與探究。 如《當日子被篤出一個黑洞》中,詩人寫道:“當日子,被篤出一個黑洞/希冀期望,就一腳踏空/所有的日常符號,都成了亂碼/連夜,也晃蕩著失重//常常夢中驚醒,一身冷汗/醒來,不知北南西東/過往的歲月,蒙太奇般旋轉/一切都匆匆匆匆太匆匆//未來預期是一派百慕大三角/看去卻也海色湛藍滿岸蔥蘢//只是一把生命的鑰匙已被卡住/進進出出不知由誰掌控”。 在這首詩里,沒有那種隨物賦形的泛濫抒情,讓人感到的是詩人對歲月的凝神觀照,對歲月內在蘊含的整體把握與深層次的透視。這一切,更多的是源自詩人對生命的感悟和人生磨礪的體察,是生存經驗的提煉與反思。 這是一種深層次的心與心的對話,在對話中完成生存意義的探尋與認知。從這個層面理解,陸萍的詩歌寫作,既是對事物的藝術觀照,更是對自我心靈和存在的傾聽。
(二) 面向內心的精神審視和人類苦難的詩意燭照→←無限時空中展現智慧凝聚 閱讀陸萍的詩,會進入我們日常生活中不常進入的感受與反思的空間,在不經意間受到的震動、頓悟的同時,會釋然于某些隱隱困擾我們的謎團。陸萍的詩并不糾纏于私繪本式的生活瑣事、停留在細碎的感觸表層上;也不會把深刻沉重的主題,稀釋在舞臺劇式的華美畫面中,而是在無限拓展的時空中展現智慧的凝聚: “痛苦是我的私人財產/只能由我一人/痛完苦完/在月輝灑地的凌晨/在冷雨敲窗的傍晚//無法贈予/也不能相送/哪怕有一天被復制被群發/這份痛苦/還是我的產權//她的私密無以復加/鑰匙/藏在我血肉深處/密碼/留在我靈魂秘///而且在許多鮮亮的時刻/我還動用笑容/為她保險”。(《痛苦是我的私人財產》) 在這首詩里,我們看到的其實不是詩人一己的苦難,而是對于人類苦難的詩意的燭照。事實上,詩人的痛苦是心靈的,是源于對現實人生平庸沉淪的永恒不滿。對于一個真正的詩人來說,人類的罪就是自己的罪,人類的苦難就是自己的苦難。閱讀這首詩,讓我想起了米勒和凡高。米勒的《拾麥穗者》讓我們看到了藝術家對人類苦難的憐憫,在《吃土豆的人》中,我們也分明感覺到了凡高救贖意識的彌漫。 那么,什么是詩人的救贖呢?我以為詩人的救贖,應該是參與為整個人類受難的愛的事業,是以受苦的愛分擔整個現世所遭受的惡與**,與犯罪的不幸和受苦的不幸同在。那種一面享受著奢華的物質生活,沒有一點慚愧與罪感;一面卻煞有介事地寫著人間苦難,這樣的人與真正的詩人,毫不沾邊。 按照伽達默爾的理解,所謂詩歌,是一種保證、一種許諾,使不安于現世又不肯離棄現世的人,在生存世界所有的不滿、厄運、和災難性的機遇中,與如歌的真實相遇。 《痛苦是我的私人財產》給我們的啟示是,詩人必須常常拷問自己的靈魂,追問自己活著的意義。只有對當下不滿,詩人才有可能真正地追問、頓悟自我的渺小與卑微,才可能有通達神性的領會。 陸萍面向內心的精神審視,是詩歌藝術修為的結果。然而,面向內心的詩,處理不好就會單薄膚淺、詩意空乏、了無回味。讓我們先來看看這首《不知這口井有多深》的詩: “不知這口井有多深/落石三年才傳來回聲/春暖花開春暖花開春暖花開了三次/才明白生活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我在井底望著天上飛鳥/不相信自己有過的曾經/堅固的守候,被一槍打穿/手里捏著歲月,而指間卻流走了靈魂//我無路可走無處可逃無語可陳/逆著內心的執拗時時地暗天昏/苦難并非居無定所食不果腹/而是來自于平靜的內部,安逸的深層//井有多深,情就有多沉/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之后,我才平復悲聲/我才慢慢緩過神來/慢慢攀援著差點被血淚漚爛的井繩”。 如果說詩中有費解處,主要體現在有些意象內涵所指的不確定性。除此之外并不難關聯,甚至我們會輕易想到詩人想要表達什么。然而,也正是這種不確定性,才構成了陸萍詩歌蘊含的散射多解特征。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該詩的語言布局已經達到了一種形式的自覺。 陸萍詩歌的形式、語言排列絕不僅是簡單分行,而是為了讓語義增值獲得更加豐富的意義。另外,這首詩沒有我們常見的創作流弊。首先,它不是線性的單向度的詩意指引,而是一種主體心靈在場的,與想象中的現場形成交流的雙向復調的對話;詩人不滿足于充當歷史見證的記錄者,也是對此在的傾聽。詩人要表現的是在現代社會的荒漠中,人們感受到的痛苦、孤獨與巨大的精神壓力,這往往是一種感受、一種遐想、一種幻覺、一種疼痛的發泄,這一切構成了一個混亂而無序的世界,然而它卻是當年亨利·米勒真實自我的再現。詩人沒有那種口水化的鋪陳,和不加節制的徒有其表的形式,而是充分發揮詩歌言語的創造力,找到詩歌內在的敘事邏輯,并在其推動下建構詩歌的整體性,從而擁有了詩歌敘事的渾然與生動。 這是詩歌語詞自身固有的生命力,就像維特根斯坦所說的:“一個新詞就像一粒播下的種子。”應該說,陸萍的這種寫作是值得贊許和期待的。因為說到底,詩歌“語言不再是一種手段,它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正如羅杰·加洛蒂說的那樣:“詩的美不像一種論證,而是像一棵樹。”
(三) 對生命的多層感悟和理性觀照→←陸萍詩歌美學的核心
陸萍有許多從哲學層面抒寫對生命及其本質理解的詩篇,頗具思辨氣息,表現也比較厚重,有深度、有歷史感。詩人能夠在普通的意象上廣泛聯想,進入悠遠的哲思空間。這種看透生命本質后更加堅定、義無反顧的態度,也正是存在主義哲學所認可的人生態度。它是一道永恒的風景線。 陸萍的詩處處閃爍著哲理的靈性之光,折射出一個智慧女性的內心世界。詩人對生命的多層感悟和理性觀照,她作品的本身在說話,詩中的形象在說話、詩里的語境在說話;在其不動聲色的文字中,讓人深思,并給人一種去燃燒生命的力量。 “海枯石爛的日子,雨冷風硬/沉靜,是一張籠罩亂局的斗篷//是不是自己過于認真/粗糙鄙俗的路面上/精致的馬車本不適宜通行/藝術是奢侈,是自作多情//神閑氣定,心眼里是火也是冰/苦深難重//苦難深重,也是人生//生命降臨懸念/但懸念不能經營/懸念不能是生意場上的/減加除乘//馬鞭一甩,我駕著馬車/在詩野嗒嗒遠去/有一種美麗/美麗于心氣自華”。(《沉靜是一張籠罩亂局的斗篷》) 這首詩如此完美地實現了詩意的真實。詩中糙糲甚至于有些鋒利的質感,刺痛了閱讀者的審美直覺,鋒利的刀刃直抵靈魂。詩人的追問,無疑是令人震撼的,她喚起了我們對潛意識層面的生存狀態的關注──誰能否認潛意識在生命中的價值與作用?這是我們生命中最深層的真實。生存不自由與被規訓早已抵達我們的潛意識層面,而且在陸萍的詩中抵達得這么深遂、真實。詩情與那些空靈芳潔的美麗一起敞開,一起在澄明之境中交相輝映。 這樣的一種審美方式、一種詩學參悟境界,我以為是很漢語化的。換句話說,是深得漢語詩歌文化的精髓的。讀這些戰栗、挺拔的詩句時,我們卻感覺不到詩人的哀怨與悲情,讀不到悲觀厭世的消沉與懦弱。因為詩人只是真實、客觀、詩意地記敘而已,詩歌背后的隱義則是強大無窮的。 陸萍是一個執著而滄桑的行者。她以堅韌的思維努力,和近乎絕望的詩歌探索姿態,抗衡當下詩壇盛行的權威話語壓力,以詩歌美學──懷疑論哲學一體化進行詩歌創作實踐。她的詩歌,讓我們的期待有了充足的理由。 “忽刺里一陣旋風/心被什么東西抽空/魂飛魄散的日月/靈魂已經失重//深層的碎裂尖利地呼嘯著/我痛成一個黑洞”。(《深層的碎裂尖利地呼嘯著》) 陸萍的詩歌美學,概括起來就是“懸隔”和“存疑”。擯棄傳統美學所先驗設置的種種概念與規則,抗拒強勢權力話語和商業功利主義對詩歌的**,清除作為“成見”的知識形式和價值準則對詩歌創作的遮蔽,實現創作主體對存在真實的詩性觀照和智慧性提問。顯然,這里的“懷疑論”是屬于詩歌美學范疇的,而對“真實”的詩性觀照和智慧性提問,則是陸萍詩歌美學的核心。 相比較當下的一些詩歌,陸萍對詩歌藝術奉獻的是真誠與敬畏,而不是虛偽與諂媚;是摯愛的追求而不是嬉戲和褻瀆——那些寡味的輕薄詩行,那些忸怩的獻媚小曲,那些心口不一、惺惺作態的所謂對現實的歌吟與對底層的關注,不是對詩歌的褻瀆又是什么呢? 如此,我們可以說,真正有力量的詩歌,既顯示了詩歌力量的美,更顯示了詩歌美的力量!請看《寫在監獄禁閉室》: “這是社會生活中最黑暗的一幕/人活著,活在生存的最低限度/加倍捆扎的時間空間/讓你難捱絕望痛苦//鐵窗和刑期,逼你在生命的黑洞里/去尋一縷希望的光一線求生的縫一條自由的路//是的,強制你去思考去悔恨去脫胎換骨/強制你去償還/償還昨天太多的索取和揮霍//傾覆的生活,自當由傾覆平衡/黑暗中,法律用威嚴的愛用文明的暴力/在強制一個罪魂的復蘇”。 在經歷了世事滄桑之后,一個心靈有所敬畏與信仰的詩人,一個內在渴望并希冀領受樸素與明亮人生的詩人,必然會對自己的過往有所悔悟、有所懺怍,并為自己的所思所為有所擔當,哪怕是無人追問、無須問責的情況下。而這種懺悔與自贖,使得陸萍的詩歌不僅有著人性的真誠,而且也因這樣一份“罪孽”的坦誠與認領,而產生了筆下詩意的深沉,和生命悟覺的厚重。
(四) 獨特的審美視角抵達存在的真實飽滿豐盈→←流動中打開的大寫意
陸萍的詩歌語言中,總是潛伏著一種銳意又朦朧的懸念,有時語言犀利奇峭,有時意象紛呈,從句式來說,是典型的流水句;沒有固定的焦點,沒有靜止的、機械的主客體,是一切都在流動中打開的大寫意。可以說,在陸萍的詩中,找不到因受當代西方思潮影響而生吞活剝、刻意追求的“解構”“物化”以及設置什么“蹤跡”與“缺項”,以取得閱讀快感的機心造做痕跡。你能充分體會到詩人漢語言“以意役形”所特有的自由流暢的快感,進而能盡情品味詩句的彈性與韻律之美。那一個個由單字自由組成的詞句,或長或短,搖曳生姿;一個個既靈活多變又和諧悅耳的音節組合,讓你體會到漢語獨有的蕩氣回腸、余音繚繞的聲氣之趣。 陸萍詩歌鮮明的文本特征,是大氣、厚重而篇什精短,凝練。常常就這么一兩句,語言自身所營造的情趣張力和想象空間便顯得飽滿深遠而遼闊。 陸萍的詩歌情感和寓意呈現多層次多意向。個體生命的滄桑與厚重,歷史和現實的重疊與交叉……都得到恰如其分的表現。宏觀視野、底層經驗、走向、跡痕、官場、民間……這些都是詩歌敘事的重要元素,但從詩歌藝術的本體來說,對敘事語言的控制才是關鍵。與詩壇流行的敘事鋪張相反,陸萍追求的是節制。 另外,陸萍的詩歌,有種信手拈來一氣呵成的自然與自在,精煉而富有韻味。她生命的體驗、覺悟,和詩句的凝聚、提煉,幾乎是相擁起舞,也是同步著陸的。 “此情此景/如鼠標一動/在上帝的機房/憑空克隆//從此有團血肉/在神秘中忙乎/忙著后續,忙著施工//復制生命的密件/拷貝基因的卷宗/并且將父母搓揉成團/捏個新的出籠//當然該牛就牛該狗就狗/該是鼠羊蛇龍的傳人/還是鼠羊蛇龍//但這些都是世塵俗事/豈可比得受孕那瞬神功//生命之奇/奧妙無窮”。(《著床》) 一種魔性在陸萍的詩歌中矗然崛起,詩中所有的意象都是活的。因為詩句中那些意象的選用和修飾,都是一種激發你想像的“活性”元素。閱讀這首詩,我們會在她所堆砌的方塊字中折服,并忘卻自己。 陸萍詩的“閱讀陌生化”效果,既不是靠摧殘肢解漢語言來實現,也不是靠隔斷審美交流來實現;她用看似平淡無奇的語言,通過她獨特的審美視角,抵達了存在的無限真實、飽滿與豐盈;同時,也一次次使創作主體的心靈得以去蔽而敞亮。兩者的結合,使她的詩歌既明白如話,又閃爍著詩歌藝術特有的魅力之光。
王新民 ,筆名斯民。出版詩集、評論集等四卷二十余部。曾任武漢作協駐會副主席,現任武漢市文藝理論家協會副主席。
陸萍,著有詩集、散文集、報告文學集等二十余部。作品被收進教材并被改編搬上舞臺公演。應邀出席印、日、韓等國際詩會,獲亞洲詩壇明星稱號。亞洲詩歌中心成員。上海視覺藝術學院兼職教授。作品被譯成多國文字并獲國內外大獎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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