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京安，筆名石橋。新疆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多種報刊。有作品入選多種詩文集或被譯為維吾爾文。著有詩集《一百峰駱駝》《東天山之麓》等。現居新疆哈密。

‖王京安的詩

藍印

像是某種暗喻，一粒桑葚
用青藍的汁水在我幼年的臀部涂了
一塊胎痕

這是前世的記憶，
命定了今世的走向
從初懂人事，就跟隨父輩的腳步
一路向西
就奔著，一棵桑樹
一滴甜透心的汁水

向西，向西
頂著狂風，頂著烈日，被冰雪皸裂的
顴骨上，浸出的點點血絲
一張血書，無怨無悔的
盟誓，至死不渝

天山腳下，親手植下的桑樹
已然成林，甘甜的綠洲
在陽光下，像極我幼時的胎痕

可喜的是，我每個子女、我子女的子女
幼年時都有一塊胎痕
這是生命的傳承，心靈的暗示
向西的路
沒有背棄


河之北

村莊。一朵野薄荷小小的
白色花朵，頂不起露珠的沉重
但仍在光陰里

閃爍。一盤碾
一盤磨，一幀古老的窗欞
散發幽遠的清香
而隱在枝葉間的蟬鳴
而在夜幕深淺之間輕輕敲響的蛙鼓

被淡淡的嵐靄舉高
生活簡單且溫馨
生命卑微且執著
只有酸棗樹守護著的土墳
用一只老鴰的身影彰顯黑色的尊崇
和畏懼。條條小路

像菟絲子的絲須
用遙遠的憧憬牽出色彩
纖巧的嫣紅、米黃。嘴角的笑
和青紗帳一同展開

村南，圓木的木橋
搭在現實與虛妄之間
一座寺廟，香火是彼岸的紅塵


天上的人間

東天山之麓
村與村相距二三十里，很正常
大戈壁

看不到盡頭的空曠里
一個村莊所擁有的綠
過于孤單，甚至
顯得凄惶。有時

整個人都像這大戈壁一樣
空蕩蕩的。但更多時候

一個村子和另一個村子
相互惦記著，日子
被莊稼啊、牛羊啊、子女啊
填得滿滿的，孤單
就忘記了孤單，空蕩就忘記了
空蕩。炊煙
有望不盡的遠方

東天山之麓
村與村相距二三十里，很正常
鄉路的絲繩，把人間
放到天上


合羅川

一朵云，翻越了天山
一只鳥，啄漏了春天

在合羅川
我看到，眾多的野草從遠處趕來
背著沉重的行囊
灰頭土臉

它們是奔著一個信念來的
來坍塌的歷史中，尋找前世的碎片
一朵花怯怯的粉紅了一下
村莊，就睜開了眼
女孩把害羞的羔羊
抱在胸前

合羅川，每塊石頭
都是不厭其煩的歲月的譯文
訴說著水源、族群、先人的遺言……
風雨淘遍的溝谷里我拾到
半只彩色的陶罐

眾多的野草，匯成
綠色河流、綠色湖泊，在陽光下
以額觸地
素面朝天


你用另一只眼把月亮升起來

太陽，是從酒杯里悄悄
溜走的。夜黑，以致
出了氈房的門再也找不到我

你閉住一只眼
用另一只眼把月亮
升起來，也無法讓我分出一個身子躺在地上

在白楊溝，大多數時間
我屏住呼吸，面對
佛址千年劫余的色彩領會
斑駁

另一種莊嚴、靜美
一個牧羊的維吾爾少女放出腋香
正在梳妝的春
便放棄了昂貴的香水

此刻，太陽醉倒在那片草叢
你用情歌挑逗心跳
我借黑暗感覺，花開的**
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西戈壁，七月

地表的溫度
已達到攝氏零上八十度
還能再高點嗎

沒有水，沒有陰涼
就這么曬著、熬著

草還綠著
花還開著

草綠是活著
花開是愛著

像在說：活著就愛著
像在說：愛著才活著

這是一個念想
溫度再高也高不過念想
愛著，再難熬的日子
也能熬過去……


伊犁河落日

每天這個時候，風
輕輕走過橘紅的天路，且順手
撈一把伊犁河的流水

流水也橘紅
水天一色。而回歸的牧歌
被粼粼水波的網眼過濾之后
顯得那么抒情
那么美

我在岸邊，等一個騎馬的人
等他手中的達甫鼓與落日疊合在一起時
的那聲脆響，雙臂鷹翅般
張合，腳尖錯動韻律
浪花的眼睛從河面上升起
酥油草特殊的芬

緩緩托起星星的園林
跳躍的篝火開始燒烤用紅柳枝條
串起的大魚。伊犁河
濕漉漉的發絲一甩

我只是一個打魚的人
每個夜晚，把掉入河里的太陽
撈起來，晾干后
交給早晨


塔克拉瑪干濕地

從一只酒杯里撈出
塔克拉瑪干，風吹過熱瓦甫的老弦
傷感的音符

在羊油燈的目光里
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還有誰見過你茁壯的胸毛
水草豐美的濕地
黑頸鶴正攜兒帶女叫醒藍天

胡楊的枝葉間
一座氈房的骨架千里跋涉
手指間的牛角撥，仍在琴弦上尋找
美麗的牡丹汗

粬香熏陶的歲月啊
是羅布人的獨木舟，篝火

鮮魚和肉串。蘆葦搭建的草屋
像一塊漂浮著的色斑
陽光在無邊的沙漠提煉黃金
生命深諳緩慢和悠閑

“進去出不來”。不是
不能，是不舍：這人間神話
這神話里的人間

注：塔克拉瑪干：俗稱“死亡之海”。其語義為“進去出不來”


買萬里路

午夜。月光從窗簾的破洞
扔進，一枚銀元
夠不夠，買我的鄉愁

風的腳步邁過關山
雨滴敲打荷葉
蚊蟲尖細高亢地吟詠
老屋背面池塘夢囈般的

蛙鳴……這時不能
點燈。不能讓這個世界看見
久久不肯掉落的淚

在西域，東天山腳下
只有這枚銀元，買萬里路
讓我一下看清故鄉
舊時的容顏，粗布衣

頭發花白。灶火里
風箱，靜靜地等待著雞啼


鄉音碰著鄉音

順水飄走的鄉音
把整整一條河的水含在嘴里

再毒的日頭也曬不干
泥濘的記憶

一把油布傘走街串巷
薄薄的煙嵐，薄薄的愁
浮著薄薄的一層歉意

鄉音離開了本土
顯得不倫不類
花開花落也只是鏡子里的一場梅雨
只是

在這幾千里之外的異地
鄉音碰著了鄉音
火花四濺，像拋了光的金子

含在嘴里的那條河
就水漲船高，深不見底

頭發花白。灶火里
風箱，靜靜地等待著雞啼

含在嘴里的那條河
就水漲船高，深不見底

欣賞好詩欣賞好詩

拜讀佳作

愛著，再難熬的日子也能熬過。很喜歡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