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夢女孩饒佳

        ——紀念詩人星芽?

     牛殿慶

   題記：驚悉我的學生饒佳（即詩人星芽）于2022年2月21日在秦嶺探險宿營在鰲太盆景園的帳篷中遇難。一顆冉冉升起的詩星，就在她不懈地邁進中停下了，就在他孤傲美麗的詩中，用腳踩出一行追尋詩仙李白的詩歌，在離天很近離世俗很遠的地方隕落了。心音嘈雜，無以為念，翻出2015年拙著《漂泊的那朵美麗的憂傷》，其中有關于饒佳的一篇陳文聊以紀念。她還生動于我面前。

                     一

    饒佳是我上文學社輔導班課的學生。

  她說：“我的家鄉是一座伴著新安江水的小城，外婆家坐落于黃山郊野的一所村莊，每逢過節需要乘一個多時辰的竹鋪車方可抵達。每年僅有一兩個月的時間住在那兒，而我對外婆家的眷戀及筆下諸多文字但凡觸及，都要深過自己真正意義上的那個家鄉小城，也就說明時間的短暫抑或漫長并不能決定感情的淡漠與深厚。”她來自黃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個子不高皮膚白皙，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每次到我的辦公室來，或坐在我寫字臺的對面，或坐在真皮沙發面對面，忽閃著天真的大眼睛，聽我口若懸河般地講文學，直講得我口干舌燥，可她連哼一聲都沒有。幾次后我就開始說教，說你不懂交流，我跟你座談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孔子教學的時候叫“侍坐”，也就是像我們這樣三兩個人四五個人坐在一起討論學習心得，然后孔子進行評論總結。你這是反過來啦，讓老師一個人發言，直發到老師感到無聊為止。饒佳就有點靦腆地笑，這時她的面頰有薄薄的紅暈飛起來，我就閉了嘴。

    饒佳是藝術學院學藝術設計專業的專科生。高中最后一年她的同齡人瞪著血紅的眼睛千軍萬馬端著刺刀忙著最后向高考沖刺，可她卻迷上了文學迷上了詩歌，這是中國文學的幸事，卻是他們家庭的不幸。她媽不讓她看雜書，她就偷著看；她媽在家管著她，她就到學校看；學校老師管著她，她就逃學到山坳里看。終于由班級前十名落到了后十名，讀了職業教育專科。

二

   饒佳把她寫的詩拿給我看，讀了后，我非常震驚：這樣杰出的作品竟出自一位19歲的女孩子的手筆。

   她的詩是比當年的朦朧詩還朦朧的，技藝甚至超過當年寫朦朧詩的一些人。我們來看她的《心路》：

我很難想象由許多枯萎的雨水

構成的房間   很多時候

我只會側耳傾聽   聲音溶進松弛的皮膚

一個人默默把持剩余的酒水

我將它們灑進花崗巖的內壁

享受月亮般完整墜落的過程

足夠多的悲歡大于窗外的驟雨

這讓我一再相信

     一段活在針尖暴力的美學史   我已然頹木的知覺

    終于腐爛在一片絢爛的炮竹新雨后   異常清麗空濛

在我周身的寧靜尚未滿足之前

  是寫一個雨天，自己獨居一室。心境十分落寞，還喝了點酒。可能對酒沒什么興趣，孩子心的玩勁兒就來了，把酒倒在室內裝修的花崗巖的內壁上，想象就此展開：“享受月亮般完整墜落的過程”，這是玩兒趣，想象讓詩歌升騰起來讓詩歌有了美，這美是由生活中一個孤獨的女孩子發現的。這美的過程讓她能夠把過去那些不快，“一段活在針尖暴力的美學史”迅速消解，過去的原來是很微小的對美的追求，這追求已經很“頹木的知覺”，“終于腐爛在一片絢爛的炮竹新雨后”，而且“異常清麗空濛”，這讓我看到了一個在雨中涅槃的詩歌鳳凰。

   她的詩的張力很大，她是這樣寫虛度的時光：“整整一個夏天 我躲在桌腿的陰影下渙散/臉上大部分的青春脫落/ 父親的咳嗽聲落在煙酒稠輝深處……”（《繼承》），“爺爺的墳包 就在楊梅山莊附近的一道小坡上/他淡寡的微笑從此變得粘稠透明/可以像管風琴一樣被無數次拉開”（《復活》），這種張力來自于他大膽而又嫻熟的想象。

讀了饒佳的作品我的評價是：“你是我從教以來遇上的一位最會寫詩的學生。”

                        三

  后來她去寫生了，又和鄞州文聯有合作的寫作任務，總之這個小女孩兒，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了。

  這一天，我習慣地打開電子信箱，有一封新郵件，是饒佳寫的：

  老師，文檔里是最近寫的兩首詩，還有初寫的散文一篇（半虛構，近作）

  我讀完后，覺得饒佳連個書信格式都沒認真寫，連個句號都沒加，已經批評過她一次了。書信禮儀都不懂，落款也沒有。我有點不悅。

  作為老師，我十分珍惜這名我30年教學生涯發現的最好的一個寫詩天才。天才是說她天賦好，比我好，更重要的是她執著。她跟我說：“我就想當個詩人！”其實，到我寫這些關于她的文字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詩人了。詩人這個桂冠不是很多人都可以戴的，如果想準確定位的話，她實實在在的是一位校園詩人。她除了日常活動和上課，把業余精力都傾注到詩歌上來了，執著已不是一個“熱愛”了得。雙休日、晚自修、假日，只要有空余時間她都在校圖書館或去大學園區圖書館，包里帶點果腹的食物，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讀外國的詩和詩歌理論多，比如帕斯的《太陽石》，吉爾伯特的《拒絕天堂》，普拉斯的《未來是一只灰色海鷗》，卡佛的《火》，還有特朗斯特羅默詩選、布羅茨基詩選、卡瓦菲斯詩選和希尼詩選，外國的詩歌理論她讀的比中國的多，中國的詩歌理論她甚至不讀，兩年時光它就仔細閱讀過《詩與思的激情對話——論帕斯詩歌藝術》、《小于一》、《現代詩歌的結構》、《現代教育和古典文學》、《神圣真理的毀滅》等，也讀有關海德格爾、柏格森、阿倫特等人的作品，還吸納了德里達等人的哲學思想及一些現代派文論觀點。尤其對以羅伯特·勃萊為代表的深度意象派（新超現實主義）詩歌及以西爾維婭·普拉斯為代表的自白派詩歌愛不釋手。有一段時間她沉迷其中并學習效仿，但后來均隨個人經驗的不斷累積與外界駁雜詩歌觀念之間的不斷融合重組，逐漸超拔獨立形成了自我的風格。

   瓦萊里在區分詩歌與散文時指出：“詩歌像舞蹈，而散文像走路；散文是要說清我們最終要說出的東西（目的地），而詩歌則關心的是怎樣說。”她接受了瓦萊里，理解了他的創作思想，也就是一首詩以何種方式創造的過程往往要比它的結果更加重要。

四

   有一次我們面對面，是關于詩歌藝術理論的對話。

  饒佳認為：“詩歌除了隸屬于文學范疇，同樣接近藝術表達的形式。”

  我說：“不是‘接近’，而是‘就是’”。

  她認為：“所謂的藝術，正是超脫于俗世生活甚至人性之上，不應背負道德的清規戒律，由人性鉗制下的道德意識本身在很多時候就包含了一套以獨裁意志為基準的政治游戲，遑論特殊的時代特殊的社會人文環境，所產生的一系列特殊的道德規范，這也就是工具理性的產生之由。”

  這個說法我不能接受，我說：“應該是超脫于生活，如果你非要用‘俗世生活’去表述，那你就有讓詩歌偏離生活的危險。”

  她說：“詩歌是高雅的藝術。”我說：“再高雅的藝術，也不能束之高閣！背離道德、偏離人性、脫離政治就是偏離生活就是偏離詩歌與讀者的雙軌制。”她用明亮的眼睛注視我，我繼續說：“所謂的意識形態不是人腦中固有的，而是源于社會存在。”

  饒佳說：“文學藝術自身擁有的是一種毫無束縛的輕逸之美，所傾注的能量即是徘徊于感性與知性之間，且獨立于人性之外的廣闊的審美體驗。”我說：“這感性和知性之間就是個束縛的框架。”這個19歲的小姑娘，沒有讀過中文系，竟有這樣尖銳的詩歌主張，雖然有點“嫩”，雖然有點“過”，不失為可塑之才呀！

  饒佳也讀國產的詩人和詩作，她喜歡歐陽江河、陳先發、湯養宗、于堅、韓東、臧棣、西娃、沈浩波、雷平陽、梁文昆等詩人的作品。初寫詩歌時從顧城、北島的朦朧詩看到西川、王家新等知識分子的學院派詩歌，伊沙、韓東的口語詩及隨后出現的第三條道路詩歌寫作他也讀。在中國新時期詩歌創作方面，無論是運用抒情、口語、敘事、哲思等任何手法進行創作，都是抵達詩意的有效途徑。她喜歡廣泛地接受當今多元并存的詩歌派系，使其個人詩作保持盡可能大程度的可塑性，也是為了避免深陷于文學風格的意識形態禁錮，堅持詩歌語言或形式上的包容開放。饒佳是在中西詩歌的交融中尋找屬于自己的那一塊詩歌領地，她在開辟的路上，她在跋涉的途中，有足夠堅韌和勇敢的氣度。

                   五

   就是沒見過她讀中國古代詩歌和詩學的精華，無可厚非，他的詩是成功的詩就足夠了。我擔心地是她的單顏色，她掉在詩的海里爬不上來。這讓我想到了《霸王別姬》里張國榮演的程蝶衣和張國榮其人。

  南宋學者陳善曾經說過：“讀書須知出入法。始當求所以入，終當求所以出。見得親切，此是入書法；用得透脫，止是出書法。蓋不能入得書，則不知古人用心處；不能出得書，則又死在言下。惟知出知入，乃盡讀書之法也。”寫詩亦如此，就是要“入”得進去，刻苦專研，天賦又好，終成詩人。但是這不是唐朝，也不是宋朝，那時的詩人就是現在流行歌手的身份，現在的詩人就是要飯的，所以你“入”得進去，你還得想法出得來。你得把大學讀好，想法謀個養活自己以后還要養家的身份，來養活詩人身份。你進得去出不來，可能因為詩歌挨餓，要遭家里人反對的。更糟糕的是進得去出不來不就精神崩潰不就自殺了嗎？“入”道太深也是過，不符合中庸之道，很危險怕是進去出不來，成就了其藝術，卻糟蹋了自身。顧城是這樣，海子是這樣，戈麥也是這樣……還美其名曰“殉詩”，這就是無病之呻吟，是對不起爹媽的不孝逆子。

   “入”行太深不是過，是執著，是成功！我祈禱，這個屬于饒佳。

   這或許就是常人眼里的不成熟。但詩人以及其他藝術家追求的都是不俗和自我色彩。饒佳真是讓我這個俗人狠狠地擔心了一回。

  我讓她到我這里勤工助學，我愛才呀！饒佳是黃山深處大山的女兒，家境一般，到我這勤工助學也有四五百元收入，這都是課余的工作，給我跑跑腿打打雜，校對一下學報的稿件。這個女孩子開始答應了，我說：“就從掃地開始吧，這幾年來勤工助學的學生就沒有幾個會掃地的。”掃把在她手里浮光掠影在一個位置上飄來蕩去，是心不在焉地想著心事。我在寫字臺上抬起頭說：“你還真不會掃地，以后要學呀！” 可她卻把掃把放回了位置，說：“老師，我不做了，也不能給我帶來什么，我想當個詩人！”

這是非常讓我吃驚的，吃驚地站了起來，走出了座位。我半天沒有出聲，又坐回座位，才說：“沒問題！希望你成為詩人！”

                       六

  這是一個“狠”角色，盡管1.5米多的身高，圓而明亮的眼里透著稚氣，想不到她有這樣的“果斷”，我也因此刮目相看啦。

   后來到暑假前《星星》詩刊有一個校園詩人夏令營活動，她被選中了，以她詩歌的才華和實力。我給她設計的一條常人成長的道路是讓她考個專升本，然后再讀個詩歌研究所的碩士，再讀個博士，這也不影響她詩人的角色，再配個詩學理論家，完全可能，就憑她的執著，完全可以成為第三個角色大學教授，但她都沒有聽進去，或拒不接受。

我尊重她的個性，因為這個19歲的女孩子畢竟是一個有目標有追求，有執著信念不俗的女孩子。

  就這么兩年的時間饒佳的詩歌迅猛發展，她的詩以星芽為筆名發表在全國各類文學期刊上，不論是內刊號還是國內統一刊號，她在《詩歌周刊》《星星》《鹿鳴》《文學月刊》《特區文學》《華東詩刊》《長江詩歌》《炎黃詩學》《太湖風》《大巴山詩刊》等30多家期刊上發表了150多首詩歌。

  她創作的詩歌被收錄進《第二屆“陽春杯”地學詩歌大賽詩選》《民間魯迅短詩獎獲獎作品集》《中國詩人詩典》《大江詩壇2014中國詩選》《紅海——星星的海》《π°詩刊2014年度大展》《經典短詩·當代詩選》《2014中國詩歌選》《青春如詩九零后》等大型詩歌集。

   再看看她詩歌獲獎的成績。曾獲2013年第十屆“虞姬杯”全國征文大賽優秀獎，此后連續兩屆“虞姬杯”全國征文大賽獲得二等獎、三等獎，獲首屆民間魯迅短詩獎抒情詩特別獎。2014年是饒佳詩歌創作的豐收年，這一年她除了發表100余首詩歌外，她的詩在國內不同級別的大獎賽上獲得不同級別的獎項，比如獲2014年第四屆（中國）校園“雙十佳”詩歌獎，這是詩歌網組織的詩歌大獎賽，評委會對她的詩歌獲獎評語是：“饒佳語言的硬度和質感，詩意的新穎奇特，令人眼前一亮。饒佳在詩歌上的天分已顯露無疑。”

2014年她還獲得第二屆“軍山湖杯”全國詩歌大賽優秀獎，她在中外散文詩歌邀請賽獲得二等獎，在第二屆白天鵝詩歌大獎賽獲得優秀獎，在第一屆“新月杯”全國詩歌征文大賽斬獲優秀獎，在“曬望新田杯”征文大賽喜得三等獎，在寧波優秀期刊聯盟征文賽上獲獎，在“金光大道”校園散文詩大賽獲優秀獎……這一年對于饒家來說真是一個秋果累累的一年，我真相信了那句天言：一分汗水一份回報。

  這一年，最令人興奮的是饒佳被選拔參加“2014年中國·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活動，這充分顯示了饒佳這位19歲的小女孩的詩歌實力。此次大學生詩歌夏令營，歷經五個多月的全國性選拔，從數千名報名者中，評選出來自北京大學、香港大學等近20所高校的22位大學生詩人入圍夏令營，集中了本年度大學生詩歌創作的最強陣容，寧波城市職業技術學院饒佳同學憑借她詩歌的實力，成為22分之一。在為期3天的夏令營活動中，她聆聽了《星星》詩刊老師的“詩歌專題講座”、與夏令營的校園詩人進行了“詩歌創作座談交流”、還參加了“詩歌朗誦會”等豐富多彩的詩歌創作交流活動。

   2015年剛剛開局，饒佳又有捷報傳來：《大象詩志》微信同題詩賽，她又摘了個三等獎，這一年我們又有的期待。

   這是沒有任何貓膩的個人奮斗的成就。一眨眼的功夫，這個小女孩兒已經忙碌在詩歌人群里了。

                    七

   我和饒佳的分歧就是因為我的貓膩教導俗氣教化，令饒佳拂袖而去。我總想她首先得養活自己，然后再養活詩歌吧？但她不。她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面對詩歌的悲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果決。

   今年我又開了《現代詩閱讀與寫作》選修課，有一位也是藝術學院寫詩的王建華，他的詩不能和饒佳相提并論，雖然也是個可塑之材，和他的談話讓我聯系到饒佳的想法。王建華認為出了詩集就好像有許多榮譽和體面的職業會給他，饒佳也期待出版詩集……

    我打開電子郵件附件是饒佳的詩作，這時候饒佳已經是一個參加過星星青年詩人夏令營，在國內一些一般規模的詩歌比賽獲過多次獎項的，有一些名氣的青年詩歌創作者啦。文檔有兩首詩和一篇散文，下面一首是《姐姐的年關》：

你總是越不過年關這道坎   大家都這樣說

小桐樹苗年年拔高   你的聲音也開始變得圓潤

還是南方女性那種溫軟的口音

都說二十六歲是談婚論嫁的好年紀

背上行囊   大可離開這片苦澀的村莊

我親愛的姐姐

去年的今日   你抱著一堆桐樹苗   萵筍

將自己牢牢栽在老家的后院里

大伯用一串紅鞭炮將你圍困起來

你躲在中央越陷越深像一只受驚的火狐貍

那個晚上   你足足嚼爛了小桐樹苗的根部

把萵筍上粘連的鹽巴

也一粒一粒地啃下來    咸澀的味道

游遍了五臟六腑   就差年三十的烈酒了

后來你透過門栓   看見從城里歸來的親戚們

談笑風生   晃晃悠悠地

著實都像一顆顆塑料紙包裝的糖花

可你依舊頑固地坐在后院里

把頭發埋進膝蓋   挽起被藤瓜水打濕的衣袖褲管

大塊黑土胎跡像死去的蟬殼一樣從身體上滑落

那時你才驚訝又難過地發現

新年就要來了

   真是不錯，她在用詩的形式在歌唱一個村姑的故事，這讓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旭日陽剛唱的汪峰的《春天里》，彈著吉他行吟的感覺，鋪敘完了就是高音抒情“我親愛的姐姐”。下一首是《韭芽》，格調和詩藝很好，有對于生活不熟悉理解不深的瑕漬，比如混淆了“砂礫”和“沙壤土”的概念，“鐵鐮”是用來翻土的還是割韭菜的？容易誤導讀者。“外祖母每年都會為它們深翻淺耕”，“深翻淺耕”不符合生活實際，又過于寫實，應該在這里提煉詩意，可以改成“外祖母在春天來的時候會為他們鞠躬盡瘁”。那篇散文《魚線》詩情濃郁，如“穿過蘋果柚子花掛滿窗檐的院落，險些碰醒了鳶尾上的幾顆露珠”，但也有和上首詩歌同樣的問題，比如“玉米苞谷”，這是兩個詞一個意思。這是脫離生活，不接地氣的表現。毛主席就曾號召文藝工作者：“到工農兵群眾中去”、“到火熱的斗爭中去”、“到唯一的最廣大的最豐富的源泉中去”，就是讓我們寫作要接地氣，不能做空頭詩人。

                           八

   我去北京開會。開會的時候《冰凍詩人》的副主編詩人麻子給我打電話，說“唐宋詩峰”創世文學網舉辦詩歌征文比賽，宗旨是“用想象創造世界”，旨在助力原創文學發展。獲獎選手將有機會加入“青年作家培養計劃”，獲得資深業界名家指點，同時將得到“唐宋詩峰”文學全平臺資源支持！麻子說：“獎金豐厚，影響深遠。牛兄幫幫吧！”幫的辦法是：第一個環節評委從來稿中候選四百多人，第二個環節網絡投票。麻子讓我動員學生和朋友上網投票。

  我讓麻子把網絡投票的方法發到手機上，當天晚上我就發給了認識的一些學生輔導員、總支副書記，還有熟悉的學生和朋友，當然包括饒佳。想不到饒佳也參加比賽了，很快回復短信：“我也參加了，進入前400名了。”我回復：“要不我也給你一同串聯串聯？”饒佳回復：“我不用！”是冰冷中的傲骨和不屑。

我從北京回來第二天，電子信箱又有饒佳的來信：

  唐詩博客的票已經投過了。本來覺得是個挺好的比賽，也是由于投稿前不知有網絡投票這一環節，早知便不會去參加，當一個詩賽成為網絡“拉力賽”（只列出一份候選名單，靠拼人氣拼詩壇友誼）的那一刻起無論它原本具備多少價值都會喪失殆盡，都不值得我再去為此付出心力。投票開展十天，除了我的三四位詩友更多的是十個左右素不相識的人主動給我投票已經讓我甚為欣慰了，起碼我看到了哪些是真正支持我的人。饒佳

    我馬上回復：

饒佳：

慢慢體會吧！兩點：1、做中國人該有多累！2、在中國想靠真才實學吃飯該有多么天真，君不見坐上位者真才實學有幾位？3、老牛就是個靠真才實學吃飯的平庸者。這是老牛的人生哲學，建議記到筆記本上。最后，你已經很幸運了，你很優秀！笑一笑！
                                                              牛老師

  第二天打開電子信箱讓我萬萬想不到的是，這兩行字激起了饒佳這個初出茅廬的小詩人的萬分怒火：

   我想說的，作為生而為人的存在這方面，我今天既然站在中國的某個角落，就是為了從中國十三億的面孔中分離出來，其它別無想法，否則，別說自己的青春了，作為一個青年詩歌創作者連人格獨立這一點都做不到，我的生命對自己而言終將一文不值。在中學時期，父母是反對我閱讀課本以外的書籍的，那時我根本不知道文字所蘊含的力量，承擔的責任，九年義務教育知識的灌輸早已讓我心生倦意，愛好寫詩之前（去年三月），全世界的現代詩人僅知道課本里的徐志摩戴望舒那幾位，后來我將買來的詩集藏在家中，堅持每日創作。我想如果存在      天堂倒真希望它是圖書館的樣子，覺得自己這一年多在大學看的書產生的思想遠遠超過之前十七八年來空洞無用的生活。

阿倫特就說過：“思想是一種辨別是非美丑的能力，防止我們簡單化處理問題，只有思想才有能力提醒我們作為人的尊嚴，才有能力給予我們自由，幫助我們反抗奴役。”而中國上幾個世紀以來的奴性仍在一代代人生命中流傳，十三億多，人海茫茫，很容易就走失自我了，一不小心，一個人的一生就僅僅淪為一個維持社會機制運轉的部件，只有當我想起自由這個詞的時候，才發現它是如此空靈，沒有堅實的支架，所謂的自由都在被生活的方方面面給牽制著，因為一個人是和社會密不可分的，但追求自由的權利卻應該是每一個人與生俱來的。

我所認識的詩人朋友既有官方的也有民間的，暑假參加第七屆《星星》夏令營，作為這一屆最年輕的營員，他們都挺照顧我，也認識了不少80后90后志同道合的朋友，《星星》詩刊編輯部的老師說：“星星賭的不是我們的現在，而是我們的將來。”而我對將來的定義，并非清晰，就像閱讀這種行為，是一段過程，我所能享受甚至受益的也是這段思維運轉的過程，并非要固執地尋得生命的答案。就像詩歌，重點不在于寫什么，而在于如何去寫。一首詩歌的誕生同樣不是為了寫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它是回環往復的，在于詩意產生的過程，因此它不同于小說往往會出現一個結果。我覺得，這不僅僅是文學，更是一種生活的方式和態度。

    再往后，我依舊會用自己的努力投上《詩刊》，《人民文學》等刊物，目前上過二十幾家期刊雜志，在畢業前，將發表兩百首以上的詩歌作為自己的最低要求。而我生命的全部意義呢，也在于追尋意義的過程，秉承獨立的思想和人格，對我而言，它遠遠勝過于一個被體制化一個被禁錮沒有自由的空殼。可能是價值傾向不同吧。我覺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過于當被拋入人海就看不清自己的面孔了。

   這封信依然沒有格式，僅有一個落款，結構是經我調理了一下。讀完信我才認識到，我這不是以我的庸俗和功利心，激怒了一個進取的青年，而是激發了一個青年的才氣。從這里我看到了一個年輕的思想者的義憤，或者說感悟到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太可貴了。幾千年來儒家治國的精神給我們的負面影響，就是中庸之道的老于世故，我女兒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問她我和你媽誰好？女兒很為難的樣子，笑而不答。再問，女兒答：都好！我們的中庸文化已經深入骨髓，人文知識分子再沒有義憤，恐怕這個世道都是一些滑頭滑腦的混世魔王，誰還能聽到真話哪！這里沒有老于世故以求自保的媚俗心態，盡管這聲音還很稚嫩天真，但那一顆正直的沒有污染的純潔心靈是美好的品質，我正在仰視一顆冉冉升起的文學之星的驕傲和執著。她已經飛起來了，就給她一片天空吧！暴風雨會有的，劈雷閃電會有的。彩虹最終會到來嗎？我擔心我這樣的功利者還會“好心地”規勸的，文壇還會有貓膩的，這些都是磨饒佳棱角的石頭。

我讀完后面向空蕩蕩的房間，哀嘆一聲：文壇也是這么臟，我還是助紂為虐者，幫兇！接著在鍵盤上敲下了如下文字：

饒佳：

文人（詩人）之所以自古至今不能成為政治的哈巴狗的原因，就在于這些人總想把自己打扮成個另類（這也包括我自己），或者叫鶴立雞群或者叫個有棱有角或者叫個超凡脫俗……因為誰也不想讓你“高”誰也不想“碰”（你的棱角）誰也不想讓你“超”，社會是庸人和俗人占大多數的，從李白杜甫到魯迅都是不能被主流社會接納的，魯迅之子周海嬰在《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中寫1957年羅稷南在一次座談會上向毛主席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要是今天魯迅還活著，他可能會怎樣？不料毛主席對此卻十分認真，深思了片刻，回答說：“以我估計，（魯迅）要么是關在牢里還是要寫，要么他識大體不做聲。”文人吶，這張嘴就是禍根！我這半瓶子文人多少次自責——這張破嘴，怎么就管不住？有人說嘴上占便宜是最吃虧的事，有智慧的人積嘴德。

   我認真多次觀察過南方人尤其是南方從政者，說話都小心翼翼地，聰明啊！文人就是嘴上風光占盡，到頭來窮困潦倒，王安石、蘇軾、王維……一直到王國維，如今的北島海子之流，所以老子教導我們：“企者不立，跨者不行。”今天自鳴得意有權有勢有錢者之流，就是俗話說混得好的人，都是壓制自己個性很成功的人，文藝人恰恰是總想張揚自己個性的人甚至設計自己個性的人，是努力使自己特立獨行與眾不同，或許這就是真正的文藝家，有人說這是最懂自己心靈的人。當然文藝家中也有混子、濫竽充數者，不去說他了。

你天賦很好，老天也很眷顧你，健康心平常心，努力成長，天天快樂！

牛老師

    我知道我對饒佳有極高地評價，對于一個20歲的女孩，在成長的青年，“極高點”又有什么不妥呢？我跟她說你缺的最重要的東西是社會實踐，就是詩寫得還不夠接地氣。一個20歲的女孩，一個在厭學風中成長的大學生，只要肯讀書學習，我這個當老師的就很滿足了，能這么矢志詩歌創作，我已經倍感珍惜了。

                                              2015年3月完稿

注釋：

? 此文為我2015年3月完稿的文章，后收入2015年6月由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的《漂泊的那朵美麗憂傷——牛殿慶散文隨筆精選集》，副標題為饒佳遇難后新加的。

     作者簡介：牛殿慶教授致力于中國當代文學學術研究與文學創作已近40年，尤其是對朦朧詩的研究得到國內外同行研究者的關注，其研究成果被新加坡《華僑日報》《澳門月刊?華文百花》《文藝報》《山東文學》《名作欣賞》等國內外報刊廣泛評介和引用。經年累月其研究論文和文學作品近百篇散見于《光明日報》《文藝報》《中國教育報》《作品與爭鳴》《社會科學戰線》《學術交流》《詩刊》《詞刊》《當代文壇》《長江叢刊》等學術報刊上。主要學術著作有《圣壇與祭壇——朦朧詩的歷史內涵和詩學價值》《中國古代蒙學文本選讀》《和諧：文學的承擔》《和諧：家庭倫理影視劇的奉獻》等，主要文學作品集有《漂泊的那朵美麗的憂傷》《心空 情雨飄飄》《故鄉與故事》等。主持研究的主要科研課題有：2011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新世紀和諧文學研究；2007年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朦朧詩的歷史內涵和詩學價值研究；2016年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社會主義和諧價值觀視域下的和諧家庭倫理劇研究，以及浙江省社科聯的科普課題，寧波市的哲社規劃課題等省部廳級課題十余項。研究成果被光明網、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作家網、中國文學網、詩刊網等各大網站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