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安瀾自選詩
文/安瀾

1、在潛河

我希望，所有的日子淡于水
淡于故鄉的流水
激浪或微瀾，都是你習慣了的

有一條河流陪伴你，多好
該流走的，你無法阻擋
流逝，是時間的啟示

愛也愛了，恨也恨了
岸上永遠有風景
桃花謝過，飄雪映襯季節之美

河流保持流淌的姿態
到達對岸
愛是最好的舟楫

2、大寒帖

雪還在北方來的路上
小院的臘梅開了
每一個花蕊，都有雪的影子

無暇顧及窗外的風景
我委身日常瑣碎很久了
像被風吹動的塵埃，總在低處

不只是偶然，我想起雞尾花
開在秋天的盡頭
其意義，與凌寒開放的臘梅一樣

在這里，也不在這里
綻放總是屬于一朵花的自由
看到火光時，你的瞳孔亮起來，就好

大寒不寒，只與個人說
說開去，都是塵世的廣闊
就如正在發生的，風雪無言

花照樣開放
河水繼續在潺緩
冰，在一處封凍，也在另一處開裂

3、覆蓋

春聯貼在舊年的門邊
懷念，還在墻上

祝福在風尖上，將被送到遠處
掛在某一個路口的枯樹上

路燈亮著，也會被夜色淹沒
得償所愿的人，越走越稀少

這些曰子，我更關注腳下
落葉鋪滿的石階，雪會降臨

我也一樣，是覆蓋物
也將被時間所覆蓋

4、寄望南山

你的心先于高鐵抵達武漢
盡管你累了，躺在餐廳一角
你口口聲聲叫人不要來
你還是來了，霜一樣的鬢發
照亮了那么多即將暗下去的眼睛

無緣見到你經歷的細節
沒有一種溫度計，能量出你熱淚的溫度
十七年前，你站在父親的墓碑前
“真話和真藥一樣重要”
你用真話堵住了決堤的人心
你像你的名字一樣，是一座大山

看到你，我就踏實了
道義和溫情，尚在人間

5、挽歌在回蕩

不想你成為英雄
只想你活著
我陪你橫眉，陪你俯首

末路也消逝了
我只能懷念你最后的聲音
清晨的雨，在蕩滌什么？

真理不要喧嘩
我們站在懸崖上，吹來的是
比海水還苦澀的風

哨聲驟息。一樹櫻花悄然落下
挽歌在回蕩
春天黯然失色

6、走在母親身后

現在，母親唯一的視點
就是老家了，包括往事和幻象

只是突然的想起
就有了毅然決然的出走

勸阻是枉費口舌的
我能做到的，就是跟在母親后面

某一個路口，母親辨不清方向了
在風雨中，急著喊我的名字

我忍得住不答應，忍不住落淚
無措，無奈，像她走過的舊時光

夜空很高。母親跌跌撞撞地走著
橋頭的背影很矮，須注視才見

我加快腳步，拉近距離
不經意的一聲咳嗽，母親總會轉過身來

仔細看著我，一臉的驚喜
不再茫然，母親有方向了

母親忘記了出走時的執拗
向我伸手，不停的顫，有些冰涼

想走的路，很長
可走的路，很短

就這樣跟著，母親在前
我走在母親越來越短的影子里

7、等南方吹來的風

消息不斷。上一秒翻滾而來
下一秒倒卷過去
混淆視聽的話，比病毒繁殖得快
說話人的表情，你永遠看不清

要聽就聽草木的聲音吧
它們與積雪的談心
總能在你轉身時，為你透露
一枝一蔓的生機

請移步草木，那些向陽的山坡
那些站立的桃樹，一動不動
等南方吹來的風，吹開
內心的粉紅，人間少了一隅幽暗

8、再次說起雨水

有雨水的日子不會陳舊
鳥鳴也不會生銹，早春的語言
像枝干一樣挺拔
把瞬間，指向無窮

在鄉村的田埂上
在枯草間，一株野菜
接受風的吹拂
席卷一生的痛和喜悅

原鄉人整了整蓑笠
懷抱透明的孤獨
內心滋生蔥蘢，暗自伸展
雨水的意義

9、在那海棠盛開的地方

漸行漸暖的日子
你種植的海棠一定開了
一朵火焰，躍出眼里的清嵐
整個春天為你動容

陽光灑在臉上，花影微顫
像你微笑時的風雅
多少年了，你與來往的時間
彼此溫柔相待

倘若借此觀照內心
你會發現，紅塵還有凈土
在那海棠盛開的地方
適合對生命，做一場深情的告白

10、瓜洲渡

你走過的地方，被風吹過
一抹青痕留在身后，草色漸漸明亮
留待我在無人處，遙看

江南岸蜿蜒而來
是否良辰好景虛設？
繁花煙雨，照臨一粒鳥鳴

水路迢迢
行舟者，將一首宋詩泊在瓜州
柳條垂下來，水聲遠去

你在渡口轉身。隔岸的景物
愈益加深，望斷數重山
舊時明月高懸蒼穹

11、給雪湖做些備份

只靜默
往返于喧鬧和寧靜的分行處
楊樹林，灌木叢，散漫的青草
水墨未干的寫意，紛紛閃亮

湖水微漾，水紋牽動夕光
挖掘機在轟鳴，新鮮的廢墟
近在眼前，打破與重構
多像一首詩的生成

我到雪湖越加頻繁了
但不糾結，只想做些備份
供來日反芻遷徙的歲月
瞧，暮色又縫合了晝與夜的殘缺

12、芒種日，一場酒

芒種。周末。恰如其分的小雨
沒有酒旗，燈籠是紅的
燭光不是前朝的燭光，杯盞不是你想的
青花瓷，時光在此停留

你說每醉一次，重生一次
你又醉了，不是為了重生
只想，那些液態的光芒
照進骨髄，窄而又窄的縫隙

半杯酒了，你給自己再斟滿
星光和雨點，在你的杯中
那些流淌的光
證明你醉了，也該醉

13、潘鋪農莊

落日走到盡頭。零星的霞光
散落在你的左右
果園森郁，果子安居枝頭
田疇一直擴展到村莊

廊道現出時間的縱深
明與暗，正好改變你的張望
那些紅荷點亮燈盞
絕不會讓你走入歧途

格桑花開得很散漫
它的內心一定有寂靜的歡騰
這反光的事物
與你的心情多么相似

而此時，鳥鳴稀疏
當夜色深下來，你會望見
在街頭望不見的
那一彎弦月

14、暴雨中，寂靜即將蒞臨

岸上。雨水渲染的仲夏
春天早已退向身后
現在，那些和雨點一樣的事物
紛紛失身于塵世

比雨點更迅疾的
是路上的熙攘，婆娑的光影
恍若難以說清的舊夢
那片荷葉上，一只蝴蝶無處安身

有雨為證
你看見了更多的漏洞
虛空，以滂沱之勢呈現
唯有草木的呼吸是透明的

你在凝視那朵白蓮
聆聽湖水的心跳，風閃身而過
你說，一場比暴雨更大的
寂靜，即將蒞臨

15、閃爍

夜色更加暗沉了
遠遠的，歌聲飄到窗前
像你歌唱的星光，真切而純粹
深入到靜止的心跳

潮水和花香，足夠潤濕
隱隱起伏的山川，那些低回的
都會婉轉而出，跌進
動蕩與寧靜的縫隙

那些微光，一直在閃爍
正如蘭花的綻放
繾綣的風吹過，苦澀和溫情
在通往幽居的路上

16、梅雨

入梅日，梅雨真的就來了
草木繼續瘋長
也有花瓣散落其間
悄無聲息，卻又合乎情理

渴望雨水的事物
同時醒來，濕漉漉的目光
過濾深淺不一的綠
在雨中燃燒

洞穿深處的幽暗
時間的光澤，引起一場波瀾
恍若雨滴暗藏的高潮
漫過春天的遺址

17、水流成河，多像人間悲喜

道路不會靜止，無關暴雨
他們暫時放棄奔走，擁擠的目光
依附在洪水之上，不時撞出
漩渦一樣疼痛的聲音

你走出藏詩閣，臨街站著
撐住身后傾斜的樓群
想起水的多義性，你釋然了
水流成河，多像人間悲喜

暮色收起殘損的城池
一切變得微乎其微
晚禱的鐘聲除外
你熟悉的那盞燈火除外

18、流年雨聲

只聽見庭院的雨聲了
小窗開著，清晨的明亮
停在那朵榴花上

對面是湖心亭
你安靜坐在小木桌旁
熟練的，沖上一杯紅棗豆漿

多雨的日子，適合一段注視
你手握一束香草
陌上輕喧，漫無邊際

那些縈之于心的清香
流年的雨聲
值得你用一生去愛

19、非虛構時間

你在不遠處，隨一條小溪而來
晴嵐縈繞的黛山
在你身后無限延伸

葦草在你眼前搖曳
江水流向天際
水岸線，長過詩經里的歌聲

七月遼闊
一只鷗鳥輕輕掠過
你不必回過神來

相望一見如故的事物
可以忘掉自己
在非虛構的時間里

20、虛度

暴雨一陣緊似一陣
龐大的墜落，讓時空再無縫隙
江湖晃蕩，群山浮動蒼渾

那么多的背影消逝無蹤
我還在這里，與滄海浮沉
愛著內心的風暴和悲愴

相信還有蔚藍，在云天之上
星河無限的光芒下
萬物走過一生，且生生不息

沒有什么時間不可以虛度
在這浩渺的空落里
雨可以傾聽，也可以依靠

21、暮江吟

流水送走暮色
把岸留給人間

還鄉人站在舊時的渡口
那只沙鷗掠過水面

微涼的氣息，漫向你
漫向身后的星野

水波在暗處開花
你上岸的背影，被風吹亮

22、荼蘼

山的呼吸
就是這清嵐了

相對于眼見的寧靜
晨曦是喧囂的

日出，即將打開天空的缺口
你為山的崢嶸，怦然心動

你望見另一條河流
流向你，涌進你的身體里

抑揚頓挫
一朵又一朵水花，開到荼蘼

23、在涼薄里行走

這世界尚未暗下去
你在涼薄里行走
月光在流淌，淘洗你的影子

往事紛至沓來
面對湖水，想起一個人的微笑
像風起時的微瀾

這時間的碎銀
在閃爍，你和湖岸
成為此刻明亮的一部分

平靜而通透，你的目光
穿過一路沉寂，也將抵達
你要的遼闊與深邃

24、秘境

你只是夢里來過
和緩的風，隨月光而至
鏤空了山谷的曠寂

草木醒來，山還在生長
溪流更明快的跌宕
時間的影子在蜿蜒，交錯

那只黑蝴蝶扇動羽翼
從身體里抽出閃電，顯出
季節的縱深

你說這是塵世最好的居所
你跳下去
像走上圣壇

25、在舊居看桂花

寒意催開桂花
清香流淌，緩慢而自在
這些桂樹站立的姿勢，穩住了
我投向枝頭的目光

老街不久就要拆除了
陽光照在舊居的平臺上
我沉默以對
在時間的意料之外

桂花隨風飄落，那么小
細如谷粒，多像我活過的日子
這熟稔的香氣
正流進老街的幽深里

我在樹下站立良久
一粒粒桂花，落在我身上
如果沒有不息的風，我的身體
將開滿桂花，可以不問去向

26、秋天的去向

天空長得更高了
雁南飛，翅影劃出一串逗點

時間從未停止敘事
大地上的行走，永無止境

霜染白黑發，也染紅楓葉
萬物進入生命的內里

光，由內向外生發
照出真實與虛無的界線

一切都應運而生
凋敝恢宏，讓塵世更遠闊

27、人間草木

人這一生該會遇見多少樹木
又與他們擦肩而過
只要生命還在，這樣的遇見
和擦肩而過，依舊發生

每一天都有樹葉落下來
像每一天的消逝，似有似無的聲息
比輕還輕，這讓我常常忽略
一片落葉著地的光景

想起這些的時候
他們就站在我面前，臨風玉立
讓我好生羨慕——
活出一棵樹的樣子，多好

你什么時候擁有草木之心
你什么時候就會優雅地生活
一個聲音來自何處？
很平靜，熱烈，如此熟悉

28、秋雨之后

山更遠了
云從青花瓷里飄出來
水袖輕舞，就舞出人間的
無盡的斑斕和凋零

秋天更像一場王朝的更替
像一幅清明上河圖
鋪展，又卷起

千年之后。你站在河岸上
望那片云向你飄來，飄過你
凝視的水面，絲質的光
把你和對面的村莊，同時照亮

29、緘默

蝶影傾舞，在虛實之間
月光與枝葉共旋

不想談論生活，說到遠方
渴念從何而來？

起伏的山巒，湖面上的碎光
擺渡前世的故人

芳草茵茵的谷地，緘默之火
點燃了午夜濕潤的空氣

暗流穿透我，夾持
生命的痛點，微光浩淼

30、小鎮

我早已沒有遠足之心
這些年，我行走在你的注視里
沒有事物可以取代你
也沒有事物可以改變我

你刷白了那面斑駁的墻
我把那株木槿花，移栽到
午夜的宣紙上，自在的開，自在的謝
與四季互換顏色

專注內心
這讓我一次次從蜂擁的人群中，退出來
找到失守的莊園
你望著我，像我還未寫出的一個隱喻

31、觸摸

陰沉的日子太久了
我還是念起西訶晴朗的光景

難得的天朗氣清
一人在岸，草木山河

晴川，雪地，無數的光陰
落下來，在你的掌心

觸摸到哪一個根部
都有一種力量，閃進脊髓里

32、一路向南

你越過黃河時
逐鹿中原的人走了
廢墟傾斜，城池不斷在更新
綠植在雨水中醒來

走出幽深的時光
你和七月一樣明亮
藍天，白云，你所見的蔥蘢
有著難以修飾的寧靜

百轉千回的風
停下來，陽光為你照拂
你俯身凝視一溪流水
裙裾上的江南，榴花又開了

像一封過往的情書
那條石徑，執意為你送行
與故人再次相遇，對飲
直到兩座山峰，飲下相望的落日

33、走向河的對岸

人間降溫。人聲不會退潮
沙灘聽著體內的水聲
消逝，又來臨，不曾紊亂過

秋牡丹開了
搖曳身姿，與那棵老楓樹
顧盼于來往的風中

你走過那片田野
佇立岸上，像石墻一樣
在沉默里等一場花開

將心安放于此
這整個地方都是你的，一條河流
正穿透你身體里的暗道

34、看見窖藏

時間并未消逝
一旦窖藏，就有了別樣的醇香
多年以后的某個黃昏
打開來，你會想起今天
想起一段故事，人間煙火
留在身體里的溫度，這分明就是
熱愛的內涵

35、偶得半日閑

高處可以望遠
我深信不疑，走出人間的紛擾
一切變得無關緊要

長江只是一條線
城市，村莊，只是小小的點
我們活在某個點的內部

忽明，忽暗
甚至可以忽略為不存在
在空曠里，我們什么都不是

吹過千年的風
把來回穿梭的人影，吹得
不留一點痕跡

36、燃燒，或一種凹陷

通往江南的那條石徑
穿過了秋天
你不曾說出什么，樹梢上的葉子
落下來，一場盛大的燃燒

你走到哪里，哪里就亮起來
山水，草木，你的凝視
就有了生命的色彩
漁火，點亮你眼里的水鄉

你不用說出什么
那只青鳥，站在峭巖上
只要撲閃一下翅膀
你就心動了，忘記了暮色加深

裹住凹陷的山峰
一片片金黃，覆蓋你
把你燒成灰燼，干凈得發光
再也不會在一首詩里，閃爍其詞

37、白夜書
     ——致手術臺上的岳父

夜不是黑夜
不亮燈，經歷的事也會向我走來
清亮的形容，令我感到溫暖
又讓我為之暗自神傷

醫院的廊道一角
燈光搖晃，黑暗躲在我身后
聚光燈，手術臺，你麻醉過的肉體
成為這個夜晚最蒼白的事物

蒼白到眩暈
手術中的四個小時，太漫長
長過你走過的四季，長過你的一生
而于你，這一切恍若沒有發生

當痛從肉體里消失
這意味著什么？
我不敢去想象，這白夜
白得不見一絲血色

38、致岳母：21號病床

事故第五天
她問及老伴有無大礙
兒女們沒說一句真話，臉上裝出
若無其事的微笑

五天時間，沒見著老伴的人影
也沒聽見他的只言片語
這還是五十多年來的第一次
她望著白色的天花板，也不再問

她忽然要用手機。女兒遞給她
兩部一模一樣的黑色手機
沒電的，她雙手攥緊手機，像攥緊
兩個人的命，半個多世紀的愛

39、在鄉途

鄉途從未消失。你的視線
橫跨熱浪和人聲
風向你吹來，對岸的秋天
斂入眼簾，向著更遠處延伸

流水放緩了節奏
如同此刻，你不再四處張望
站在山水的空白處，沉湎
恍見你的軟肋，繼續愛

那些不加修飾的方言
在陰翳處，來得如此清晰
草木之氣彌散，穿透你
體內的一場風暴

寄身鄉途，你和歷經過的風雨
隱進大地蒼茫
在時間的倒敘里，你來過
也好像什么也沒發生

40、徒步皖河

并不晴朗的初冬
我放棄乘車，徒步來到河邊
遠方的事物在繚繞，那些錯落的
村舍懷抱寂靜，坐在風中

曠野里彌散的氣息
清如淡菊，一切存在的意義
因為消逝而彌足珍貴
那只白鷺飛起，向著我遙望的村莊

更遠處，應該是皖河的源頭
在我目力不能及的地方，草木葳蕤
繁花落英，在光陰里
起伏，波動，又如此安寧

皖河總把身段放到最低
低到草木的根須，和村莊渾然一體
水聲堅持進入我的骨血里
讓我改變不了濃重的方言

滿紙都是對生活的愛。

欣賞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