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體詩與中國酒文化

胡安順：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導師、陜西省詩詞學會副會長

     摘要:詩與酒，均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同為中華傳統文化最重要的元素，且二者的關系密不可分。文章以詩博士與酒博士二人在岐山縣鳳凰臺論辯的寓言形式，討論了詩與酒在生活和教化方面的不同功效以及二者對歷史著名人物、社會政治所產生的重大影響，同時指出了縱酒作樂的危害以及封建社會詩人因詩得禍的現象。文章告誡讀者，要充分認識酒的利與弊，詩的功與過，以史為鑒，趨利避害，正確繼承和弘揚中華優秀的詩酒文化。

    關鍵詞 ： 詩與酒；傳統文化；功效；利弊；論辯

   詩者，志也，伸心志、抒憂樂也。酒者，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惡也。夫詩與酒，雖材質不同，然皆能動人心魄，消魂忘情，不分軒輊。戊戌之歲，仲夏之月，初吉之日，有詩博士與酒博士二人，會于岐山鳳凰之臺，以論其消魂功效之高下，岐山老者主其事，觀者萬人。是日雍水清清，鳥鳴嚶嚶，風和日麗，有鳳來儀。

     詩博士率先言曰：觀夫世間萬物，最宜抒發人之情懷者莫若詩。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歌詠之。其技雖似雕蟲，而功效甚巨，可以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和夫婦，明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易俗，誠如圣人所言“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是故夏使遒人以木鐸徇于路，周使瞽為詩，漢置樂府以采風，馳輶軒以觀俗。是故古今風云人物，高士名流，多能以詩明志，醒世察俗，憂國憂民。如堯時有民擊壤而詠，頌其自立之精神。夏時有兄弟五子歌于洛汭，怨太康之盤游。屈原行吟澤畔，哀楚國之敗亡。項羽長嘯垓下，嘆英雄之末路。劉邦口占《大風》，抒開國之豪情。是后曹操、曹丕、曹植、陶潛、王維、李白、杜甫、樂天、韓愈、蘇軾、陸游、文天祥諸人，皆風流倜儻，卓爾不群，莫不慷慨高歌，聲播八荒，韻流千古。夫以酒之輕微，名在俗物，尋常如水，佛門戒禁，何可比肩于詩之高雅哉？故曰消魂莫若詩。

   酒博士笑而對曰：先生之言差矣。夫四海之內，六合之間，最能觸動人之情感者莫若酒。酒者，醴泉之純、百谷之精也。肇自于神農軒轅，釀成于儀狄杜康，是后與天地并存，與日月同輝，聚宇宙之靈氣，啟人類之智慧。綠蟻生津，馨香酷烈，賢愚同好，春秋不廢，神鬼同飲，河岳共享。君子以為禮，庶民以為樂。古有杜康新豐擅名，今有西鳳茅臺領銜。懦夫飲之而壯膽，愁者飲之而忘憂，高士飲之來詩興，美人飲之增顏色。無酒不成席，豪飲可盡歡。交友需銜杯，婚慶酒為先。國宴豪華酒最香，百姓舉醪慶豐年。戰士生死酒一杯，商家洽談先開宴。詩壇尊佛圣，飲中有八仙。酒席之上，尊卑不論，失態無畏，豪言狀語，情比兄弟。置佳肴而忘食，爭敬酒而排隊。通宵達旦，傾碗覆甕唯求醉；揚袂起舞，搏髀歌呼每忘歸。昔日穆公最豪情，賜酒岐下野人，韓原一戰，奠定霸業；劉邦甚無賴，乘醉斬蛇芒碭，鴻門逃生，竟成帝王。《詩經》有云：“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此乃民間之樂也。曹操橫槊而賦：“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此乃王公之憂也。《蘭亭集序》記曰：“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此乃雅士之趣也。張旭酒后飛狂草，李白斗酒詩百篇，范仲淹把酒臨風岳陽樓，歐陽修與民同樂醉翁亭，諸先哲莫不因酒而成其高名者。故知“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非為過譽；“塵世歡娛開意少，醉鄉風景獨游多”，是為箴言。且錢可解嚴毅之色，而酒能開難發之口。杯酒釋兵權，一飲泯恩仇。任憑好事千千萬，不若尊前一杯酒。金錢之用，有時失效；權力之用，過期不能；美女破舌，色衰愛弛；好酒神功，威力無窮。是故諺云：“求人不如求己，敬神不如敬酒。”是故酒樓巍巍，星羅棋布遍九州；瓊液滔滔，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試問：以詩之虛妄，吟之有聲，視之無形，或夸飾無度，或晦澀朦朧，或遠離塵世，或因譏而觸繩，且后代作者，不明風雅頌者寡，昧于賦比興者眾，無病而呻吟，**以為樂，其功效又豈能與酒相提并論哉？故曰消魂莫若酒。

   

   詩博士對曰：異哉，先生之論也！援事引類，揚古榷今，誠有新人耳目者。然愚以為尚存偏頗，唯見飲酒之利，而未聞嗜酒之弊，豈可盡服于人哉？君不見色膽包天，美酒亂性，輕者誤事殺身，重者敗軍亡國。昔者夏桀為以酒為池，酒池之大，可以行舟，臣仆醉而溺死者無數。商紂傾酒為池，懸肉為林，使男女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此二君者，皆視民如仇，身死國滅，為天下笑，是縱酒作樂之過也。春秋初，晉驪姬謀立己子為君，迫殺太子申生，逼重耳夷吾亡命他國，是借酒亂國之難也。鄢陵之戰，楚師首戰敗績，共王欲謀再戰，主帥子反醉而不醒，故而再敗，子反自殺以謝罪，是醉酒誤戰之禍也。齊襄**無道，醉殺魯桓，終失位而命喪戶下；灌夫勇冠三軍，官拜太仆，爭杯酒而身死族滅。子般立而叔牙鴆，魯酒薄而邯鄲圍，劉曜飲而前趙亡，貴妃醉而唐王危，是皆關乎酒也。故知酒能使昏君喪國，將軍怠戰，貪官放膽，盜賊亡命，奸夫無懼，馭者忘危，眾人皆醉。試看自古多少王朝因酒宴而覆滅，多少人家因酒鬼而破敗，多少青壯因酒杯而喪命。父母失子，少妻喪夫，幼子亡父，英雄本當效命疆場，而魂斷酒鄉，死非其所也。是故大禹頒《酒誥》而疏儀狄，卓有遠見也；叔寶忘大辱而嗜酒如故，全無心肝也。凡此種種，可知酒之危害甚大矣，成也美酒，敗也美酒，圣人知其惡而戒之，豈如詩之多利哉？

   酒博士對曰：飲酒之弊，誠如先生所論。雖然，先生之明，如目之視物耳，能見百步之外，而不能自見其睫也。先生獨知飲酒之弊，而不知為詩之害，是意在回護，亦或有所忌乎？竊以為苛政猛于虎，而詩害猛于酒。昔者秦皇燔燒詩書，坑殺儒士，天下震動，遺害百世，非因詩而何？漢有楊惲者，司馬遷之外孫也，清廉多功，仗義疏財，官至光祿勛，位列九卿，以言語見廢，內懷不服，作詩排遣，竟獲腰斬，是詩奪其命也。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無非牢騷之語耳。北宋中期，蘇軾蒙烏臺詩案，身陷囹圄，一日數驚，夢繞魂飛，幾喪黃泉，親友株連，文稿焚毀者殆半，乃為詩之禍也，世人所共知。明初，朱元璋開**之最，士人被殺者數萬，最慘烈者莫過于高啟，砍為八段。高啟者誰也？明初詩文三大家、吳中四杰也，才高而氣雄，以詩召嫌而禍發于《上梁文》。其《宮女圖》云：“女奴扶醉踏蒼苔，明月西園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 實屬閑散之作，而為暴君所忌。又有監察御史張尚禮者，亦因《宮怨》一首而被殺，其詩云：“庭院沈沈晝漏清，閉門春草共愁生。夢中正得君王寵，卻被黃鸝叫一聲。”有清一代，**之烈于前代有過之而無不及。康熙朝，山東人黃培命喪于“一自蕉符紛海上，更無日月照山東”數語。雍正朝，翰林院徐駿魂斷于“清風不識字，何事亂翻書”諸句。徐駿者誰也？康熙朝刑部尚書徐乾學之子、鴻儒顧炎武之外甥也，雖父為重臣名士而不保。乾隆朝前后六十年，**多達一百三十余期，臣民因詩而家破人亡妻離子散者，何可道哉？由此觀之，興也在詩，亡也在詩。因詩得禍，禍不旋踵，殺人滅族，甚于水火，其利又何能多于酒哉？

    二人各執一端，相持不下，自晨至夕，終日忘倦。于是岐山老者前而止之曰：“二子可以休矣。燈不挑不亮，鼓不敲不響，事不經不知，理不辯不明。《老子》云：“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 故知世間萬事萬物，皆由正反兩面合為一者，所謂相互依存、相反相成也，如衣之表里，鏡之正反。有其善必有其惡，有其陰必有其陽，有其短必有其長。水則載舟，水亦覆舟，火可利人，火亦傷人。要在知其利而善用之，明其弊而能避之。智者趨其利而避其害，愚者好其利而忘其災。今日之辯，二子據事執要，高響入云，顧盼自雄，而理皆不屈。借二子之口，詩酒之利與害愈明矣，非唯老夫眼界大開，獲益良多，天下聞之者，亦當莫不稱善矣。且詩與酒，本不分家，皆為激發消解人情百感之良方，何必強分其優劣高下哉？前賢不云乎：“有酒念詩，無酒念佛。”詩借酒而來興，酒借詩而揚名。自古飲者能詩，詩者能酒。能酒能詩，亦關乎時。君子得時如水，小人得時如火。仁者不平則鳴，智者不平則飲。有道之世長歌而短飲，揚其聲而高其韻；無道之世短歌而長飲，餔其糟而歠其醨。其理昭然，無需再辯。與其待明月而徜徉，不如下山而舉觴。暫把千愁成一醉，與爾同飲禧褔祥。正所謂：論詩醉酒鞭名馬，夢醒高歌走海涯。莫道長安月色好，岐山入夜亦繁華。

2019年6月5日陜西師范大學菊香齋

作者簡介：胡安順，陜西商洛市人，陜西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博士后流動站合作導師、陜西省教學名師、長安詩人，兼任中國音韻學研究會副會長、陜西省語言學會會長、陜西省詩詞學會副會長等職務。長期從事古代漢語和《春秋左傳》的教學研究工作，曾參與澳門回歸黃帝陵立紀念碑碑文的起草工作，多次應邀承擔清明節國家公祭黃帝陵、重陽節民祭黃帝陵祭文或對聯的撰寫工作，在《中華辭賦》《詩詞》《西安晚報》《陜西日報》《陜西師大報》等報刊發表詩作賦記百余篇，主編出版詩集、賦作多部，所撰《長影世紀村記》《關中民俗藝術博物院記》等文被分別刻石立碑。《東北師大報》《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商洛日報》《中華詞賦名家名作》等刊物作過專題介紹或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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