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侯培云
——《山東頻道·齊魯文苑》特約51

1.立冬前日祭姑母

女眷們的哭聲綿綿不絕
沖撞山壁后扶搖而上
吵醒了三兒家的雞犬
放養在山脖處
正在午睡的生靈

雞魚肉，果珍
饅頭，甜點佳味俱全
祭桌前奉茶，酹酒
長幼有序，念念有詞

香案燃香，旁側燒紙
淅淅瀝瀝的寒雨滋滋啦啦
以其粘稠的油性做了助燃劑
百元紅票打印過的黃表紙
以火為媒兌成冥幣
如同人民幣兌換美元
即可供天人揮霍

瑟瑟發抖的風就火取暖
吹彈安魂曲，自始至終伴奏
高潮處，打雨，擂鼓


2.古歷8月28日

2018，姑媽的忌年
古歷8月28日
一個為姑媽停擺的日子
我不是唯心者
但我會說心大于世界
塵世不能容留的病骨和老朽
一一搬家到兒孫的心里
從此心如磐石，從此
無憂無痛，適得安居

莽莽夜色，已將生命界
加蓋受控章
秉承神意的天湖里
星月此起彼伏，微妙蕩漾
混合了來自地面的油根花香
將生機曠遠流放

3.悼詩

一抔腥土
滿目田禾
象這車
趕一輩子路
空空的行囊

一首淡淡哀愁的曲子
一抹與生俱來的陰影
平時橫于腦后
此刻就梗在眼前了
是連綿的山
是沉浮的雨

世界已冥思著睡去
一任我濕冷的翅膀
翱向家的方向


4.孫女

十一時十七分，午時一刻
桃李花開，小姓氏的女寶一枚
宇宙無大，我取其小
天地失重，我從六斤一兩開始
青出于藍紅勝于藍，只需時間
我歷練我茁壯，一切皆有可能
我假寐，總體接受眾人的笑寵
午馬未羊，己老未老我的親長
種在土里的祖先，早已長成茂林修竹
我是爸媽的芳春，我會帶你們玩轉四季
四月一號，歲值清明
流光為蝶而舞，人群柔韌有魚
我不熱烈，杏葉乍青柳線垂垂
亦不低迷，燕翅拍拍夭桃交運
二零一八，我自稱汪汪
你有任何錯掩不了我忠誠
我聰明所以我任性，經常或有時
我富有時間，你還須耐煩我高興
我傍名泉而生，效七十二泉而變
千佛祝我愿，明湖秀我容，趵泉鼓我志
我落地，像高鐵一樣落地，像洋山深水
像港珠澳一樣落地，像大飛機
像墨子一樣落地，像返回艙
像青山綠水，像鄉村振興
像一帶一路，像中國夢
像兩微一端，像天貓京東
像福字餡的春天，像愛情
母女平安！家齊國治天下平
我首接地氣的位置叫山大，山大很深刻
然，天生我材必能讀懂她

5.爺頌

耳聾的爺，你要倚仗古怪的好奇
截取莫須有的聲音嗎？
駝背的爺，你非聽任好勝的脾氣
硬生生掰直你的脊背嗎？
爺，你有一些方式讓人不能茍同
你拿不茍言笑的平板抹平別人謔笑的波紋
你憑老小孩的暴躁維護你的偏執
你甚至咬牙切齒地絕食
你以傲慢擰動著屁股
這是撂下后影的你最露骨的表情

我用仿佛與生俱來的口吻喊你爺
我愛你帶了三分怨，怨你含了七分憂
憂你卻撞上了十分的喜
因為你跟所有人一樣
遇見了這個福祉滿滿的好年頭

小時候，你在我的仰視里
長大些，你在我的敬畏中
敬畏是另一種仰視
現如今，你的兒子也已年過半百
稍稍抬舉眼光，偶爾與你平視
也才是短短幾年的事情
短短幾年，你竟迅速地矮了下去
你的腰背，你的肩頸，你的聲氣
你以如此低調的姿勢拿住了我的七寸
這次不同以往，你已下了絕大的決心
要將我保持了半個世紀的仰角跌碎
如同你的孫兒眼睜睜看我
滑落下降通道的入口

6.乘坐飛船去看娘

宇宙荒寒，入口在哪
從源頭賜予你生命的人
攜病飛升，去了哪里
那日，帶病的娘
吞服了大劑量的櫻桃花香
毒香，從此長睡不醒
人人說娘去了天堂
人人說天堂是個好地方
合攏眼皮，天堂在眼前
打開瞳窗，天堂無限遠
天堂究竟在哪里
究竟它又好在啥地方
多少個夢拼貼連接
才可以夠到天堂
三十八年了，娘在那邊
一定又活成了三十八歲的模樣
兒子不肖，碌碌無才
只能發奮干活兒，積攢銀兩
老想著，會有那么一天
乘坐飛船去看娘


7.艾青

在你身上鮮活了大舜的影子
兩個“克父母”的人終身慕父母
父母之鄉、父母之國圓合了你的思念
大堰河，你的保姆，子孫萬代的保姆
她的泥手赤足在你永遠的親吻中

同是浙人的蔣總裁不曉得
一個跟他同姓同鄉的年輕詩人
怎會那樣激烈地避他的領袖諱
同在草頭底下，打了差號的詩人
何德何能，便流芳百世
原來艾是熏香的、驅邪的、療疾健體的
原來熱愛土地熱愛人民的詩人
對于踐踏土地褻瀆人民的統治者
一向報以決絕的傲然姿態

8.屈原

你欲同化滿江的汨羅魚
喚起眾魚更多的靈性和覺悟
第一步，你投出自已
要汨羅魚同化你
你投江的位置在血肉橫飛的戰國
你不知身后有粽，你不知
在你身后，香草遍走江湖
中華大地處處是汨羅
小小地球村，到處聞粽香

莊生夢蝶，而你夢魚
在深青色的水底，你是一尾吉祥的魚
你以馥郁的富麗的眼神
穿透郢城以外的千年水位
為我整理衣妝，佩戴花冠
你用夾岸的香草為我編織的桂冠
汨羅水深。潸然無淚

9.面壁

秋意一層層加厚
有時犬吠深沉得像蟾蜍
一枝花被季節框住
卻被墻壁放飛
藝匠之手啊
由你打理的草場
瘋長苜蓿和太陽花
喂肥了思想的野馬
你畫的圓圈總留著豁口
正如母子分離
留下肚臍，神闕
一顆天葬了的靈魂
會在風中漂移，會遇見昆侖
如同蝌蚪遇見海
怕冷的日頭追隨著雁尾
向南向南，留給北方更多的蔭涼
一條大河從天而降
水滴石穿，恩至泉涌
公開的秘密作了壁上觀

10.中年

倒空污泥濁水的過往
試著做一只空瓶吧
一只葫蘆狀的瓷瓶
可以裝酒，亦可裝醋
可以裝茶，亦可裝藥
當然更尋常的是裝水
無論裝什么，既裝之后
皆可泡制那丸明月
腌之，醬之
蜜之，釀之
不然何來風情萬種

現在，此刻
你還是那只空瓶
虛其心，守其靜
靜盼天上的甘露

然而風來了
風占領了空瓶
越過瓶頸，深入腹地
流寇般蕩擊瓶壁
強暴里，成功地還原了
蠻荒之世民間樂音的雛形
陽光通透的瓷瓶
灌滿了沙塵暴的黃
彌散出螞蟥陣的黑

歷史啊，你走著走著就積重難返
走著走著就丟失了優雅的擺幅
懷抱中年的瓷瓶
看正午的太陽高開低走
看一支慣性的和惰性的大盤股

11.夢泊楓橋

夜，你這蒙面的巨人
你的呼吸充塞天地
但在你千門萬戶的皺褶里
我四仰八叉或蜷縮
在眼皮的掩體下饕餮營養
莽撞的夢爪不止一次
撓過夜的深處，那里溫熱，微明
原來你黑魆魆的皮毛下
一直有一顆怠速的紅心
靜待黎明一躍，如運載火箭的點火

你能心甘情愿，把一半的性命交付給夜
撂倒玉樹，放松全身，因為你從無意識里
相信夜，從母腹和前生相信它
不會趁人之虛劫財劫色，殺人放火
相反，夜從不吝嗇，你委身于它
它饋你以夢，千變萬化的夢
溫馨的，憂傷的，調皮的，荒誕的
有時也會來段恐怖的，把你弄醒
你交出自我，夜會還你月露、星芒
這些吸熱降火的精靈，莫要被它蠱惑
那日你被流星劫持，情急中竟向危險的地球跳傘
鱷魚獨霸旱河，叢林之獅紛紛恐水
是誰坐天以觀井，街巷直驅，一覽無余
滄海過后，我在桑田等你

不只是在楓橋，夜的常態叫夜泊
鐘聲掩蔽著彗尾，漁火飛升為銀河
夜大無邊，幽谷里，月一直落，烏總是啼
一臺文火的灶，歌哭鼾夢煲一勺醒世的粥
夜有膽無量，不宜劇動
夜虔守靜篤，養精蓄能


12.無題

你放肆的追逐，將太陽逼下山崖
一張豹皮唬住自已
桃李不言各修各的果

一層風一層雨，一層暖一層涼
一層光一層影，一層金一層土
命裹一粒麥，層層疊疊

時間的花紋斑駁，中心蔭涼，邊緣微燙
有時呈現凹凸，奇癢或隱痛
更多時候麻木無感，如太過幸福的婚姻

一朵花走到哪都是亮點
亮點背后是黢黑的內室
花的心，臟屬陰，千紅萬紫不離根


13.懷著顆出走的心

懷著顆出走的心
我將去年的臟衣浣洗
懷著顆出走的心
趁夜深入無人之地

幾番抬頭不見天空
只為一個莫測的預感
夜將兩手高高藏起
我用看不見的手指攪水
才知河上多樹 河上多風

懷著顆出走的心
輕易招來
一臉雷鳴 滿空風雨

14.斑馬祭

萬馬奔騰，天昏地暗
驚心動魄大遷徙

萬千踩踏中
小斑馬走失了媽媽
動蕩的世界如此可怖
遍體鱗傷，驚恐萬狀
僥幸著僥幸，渡過了鱷魚河
河岸嶙峋如鱷魚脊
陡峭，濕滑，堅硬
一百次跳躍，一千次滑塌
拚盡嘬奶之力，再無氣量一躍
小斑馬筋疲力盡
哦，天命的圍欄

絕望里，仰天不長嘯
回轉身，無悲亦無懼
縱身河水，波瀾不驚
脫然向下，飛翔或墜落
比一首禪悟的詩更早
抵達了詩和遠方

好不容易入靜了的崖岸
墓碑一樣聳立著

15.藝蟲

腦袋高擎起兩根天線
那是你職業的崇高感
脊背是棕黑色的
似在說明
莊雅與內秀才是本來的你
僅僅出于衣食的需要
你將下腹和尾部漆成了紅色
將弄琴的雙臂漆成了紅色
這頗具性感的紅
使你成了地道的江湖藝人

你進城的日子
注定是一個強暴的日子
而交易的嗓門
注定要高過你低徊的旋律
甚至高過你出身養心
自在而勤奮的山林
蒙昧的城里人
癡迷的城里人
誰能聽出你的蒼涼和沉郁

你深伏于草從
讓我再三俯下身去
陌生的呼吸令你一跳而起
如同斷然甩開
一團紛擾的思緒

16.三只鷹

我只有兩只眼睛
于是拚出系命的脖子
擰成三股繩
死死地縋住
三只風箏

分明一個小小的家
直直地旋舞著升騰
在黑鐵的絕望的塔尖
繃斷了纜索

最后那聲杳遠的嘯
飄忽如游絲的夢影
我的淚落下來了
那分明已是
上界的鐘聲


17.夜行

今冬無雪 久仰的心
靜定中喧飛
柵欄上的月
敞開素襟 風聲皓白

一根魔棒
失手便成了平衡桿
長憶夢里陽光
斷腸走鋼絲

洪水不來 花堆自燃
恍如真空 患得患失
柵欄上的月
十指陣陣發冷

18.歲尾的雪

簡單的六角，純白的花朵。
為了迎春，無限堆砌，逞盛大的語境，
浩蕩、恢宏。

簡單堆積，純白炫目，
只為一個單純的心愿，
走千家萬樹，大秀山川。

簡簡單單，純純白白，
在趨向消融的時運里，萬千踩踏中，
攤稀薄的果漿，魂升于天，魄墜于地。

簡單的字符，純白的源碼，
始于無悔中歷窮達，
終以天地人為呼吸。

19.在雨中

在雨中，陡峻的急轉的上行的路
被迫止步，胡亂抹一把臉壁上的水

在雨中，皮肉是最好的防雨服
七竅卻成了關不住的閘門

在雨中，彎曲的血流挺起硬骨
抵御暴力的水，以暴易暴

在雨中，往事霎時走遠
又海浪般回來

誰與你親密，誰陪你哭泣
上天不言，雨來揩拭你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