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松‖新漢詩十九首

作者簡介：張雪松，詩歌、詩評等作品散見于《詩歌報月刊》《星星》《詩林》《綠風》《詩潮》《中國詩歌》《散文詩》《散文詩世界》等詩刊。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現居哈爾濱。


雪中的事物
秋天熄滅的樹葉
早已被大雪埋葬
這些僵硬的枝條
在北風中繼續燃燒
清冷的火焰
舔舐著西天最后的落日

靈魂猶如困獸，我看見自己
始終在一面鏡子中來回走動

窗外，雪中的事物
依舊靜默無語
像久違的親人
他們靜靜地睡在白雪下面
而在我們的身體里，保存著
他們留給這個世界的溫度

像一只鳥，把兩粒鳴叫丟在我心里
然后獨自飛走了自己的身體


在人間，鳥左右我的幻想
每一只鳥，都背負著
自己的宇宙，在黃昏時分
超低空飛行。

鳥，為什么總會出現在我的詩中？
除了我喜歡的羽毛和眼睛
它的鳴叫更加讓我癡迷。還有
它的骨頭，卑賤如柴。
這也是我最喜歡的，始終不能把持的
沉重和輕盈。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讖語即命運。可以忽略
這些卑微的存在。但請關注
那些煙薰火燎的苦難。一腔
風云雷電雨的暴烈，和一碗
金木水火土的虛無。

在人間，鳥左右我的幻想。
我們彼此相愛。在小小的五臟里
我們氣血兩虛，茍延殘喘。
我們惺惺相惜，傳宗接代。

在永世的仰望之中，鳥開始發光。
它越飛越高，我越陷越深。
只有此刻，只有在一張白紙上
我才能聽見它遙遠的呼吸多么清晰。


坐上火車去北京
小雪時節，我遁入一塊巨大的鋼鐵內部
穿越遼闊的東北平原
車窗外，近處的風景一片慌亂
地面上的水洼，呈現出半透明的
半結冰狀態。遠處的田野
大面積的空蕩在風中抖動，沒有鳥
給初冬的天空帶來污點
沉重，繼續在黑土地的深處沉淀
像快樂的感染在身體里
死去，而疼痛則慢慢止于尚需時日
腐爛的白骨。頭上舉著白色火焰的
是有著蜜蜂一樣嗡鳴的風中蘆葦
我知道即將到來的大雪，也不能撲滅它們
整個冬天，北國呈現的所有線條
都是寂靜而慵懶的，只有一棵棵大樹
僵硬而又機警，它們突然撲倒在雪地里
有序地排列著一個個吸凈了陽光的陰影


在老道外觀江
當我愛上冰城，我的命運
才和這條大江連在了一起。
以前，我并不在意
它如雷貫耳的名氣和濤聲。
在老道外江堤，水鳥們都飛走了
大小不一的船只，靜靜地泊在
那些衰草禿樹掩映的碼頭。
落日，依舊在江面上滑行
對岸，就是美麗的太陽島
兩個多月前，有20名北京游客
在那里，與烈火永生。如今
人去船空，我獨自站在岸邊
看深秋的冷風，輕輕撫平
一面鏡子的皺紋。是的
我已經做好準備，和那些
無家可歸的靈魂，一起過冬。


王崗鎮
黃昏來臨，枝頭的鳥鳴
被彈向空中
遠處高聳的煙囪吐出白霧
像秋天陣亡之前，留給大地的
最后一株植物
埋在霧靄中的村莊
如一片海市蜃樓，寂靜的故事
有一部分，被轟隆隆的火車
穿過落日，運往北京


當夜色淹沒大地,，烏鴉原諒了我們
歌手已經死去多年，她的聲音
還在這個世界上飄蕩。

誰是百獸之王？只有月亮
聽見了老虎和豹子的對話。

筆尖上，落著沙漠里的一只鳥
騰于絕望，墜于想象。

靈魂是完整的嗎？昨日親吻它的
大霧，今晨已經抵達破碎的山谷。

近朱者赤。當夜色淹沒大地,
烏鴉原諒了我們。


秋祭
二十年固守的秋天是一塊洼地
面對自己
一顆心和一只鳥
是我觀察平原的兩只眼睛

馬車來自暮色，來自視覺的深處
我看見持鐮的人
和他眼皮底下閃爍的事情
稀薄的雨聲圍繞葵花
向北的大路送走追風的少年
一年一度
枯草的臉色
在母親遙望的淚水里寂滅
剩下的日子，又回到一間土屋
和從前的憂傷
我用過的墻角
安置著一只蟋蟀一輩子的生活

我在大地上也微不足道
一顆心
卻擁有翅膀的幻想和激情
一只鳥因此發現
它小小的鳴叫
輕易打破了一塊石頭的寂靜


中秋月
你是詩人的籃子。溢出來的光線中
有酒和桂花的香味兒。今夜
我舉起金菊的杯盞，你照我不過百年。
大風吹落流星，是我有負于你
石頭爛掉的海誓山盟。美人托孤
我洗心革面，撣凈身體里懸掛的浮塵。
時間奪走了海子眼里的亞洲銅，但尚未
熄滅老虎金黃的膽魄。你照我不過百年
我舉起金菊的杯盞，今夜
孤獨向你敬獻卑微的人間。你一手扶我
一手扶故鄉，在空中走得必將顛簸。


水底的月亮是唯一的出口
中秋剛過，月亮變得
更涼更輕更薄了。
在星星們的簇擁之下
它再一次成為整個夜空
最大的漏洞。
我從那里，俯視人間
水底的月亮是唯一的出口。
猴子太可愛了，它不停地
打撈起舞的浪花。
然后，孤獨而絕望地
蹲在樹杈上冥想。像一個
剛剛溺水的詩人
抱著月亮，慢慢沉入那短暫的文本中
因此而擁有了自己的光。


秋雨
我認識的秋雨，只是
一個人的訴說。
說道溫度，秋雨的涼意里
竟然飽含著**者的氣息。
我從未把握過
任何一滴秋雨。
但我曾用一滴秋雨
訴說過，自己卑微的野心
和情欲。
此刻，我點數著自己骨骼里
秋雨的年輪。
窗外就是田野，我愛過的
女人，倏然枯萎于一束稻谷之中。
而那些還沒有來得及愛的
必將在遠方的秋雨中，獨自凋零。


車過山海關
車過山海關，北中國的天空豁然開朗
灰色的云翳垂向遠方
鳥聲，懸掛著大地，一片赭黃
村莊和鐵嶺從虛無中裸露出來
黑色的樹干和枝條，貼在風中
契合著一個人內心初冬的悲涼

一閃而過的房子，仿佛是空蕩的
它們將紅瓦的屋頂印上車窗
稻谷已經歸倉，田野里無意遺落的籽粒
有幸成為麻雀和田鼠過冬的食糧

大雪就要覆蓋這一切，覆蓋那個返鄉的人
回家的道路。
他抑住滾燙的淚水，正如群山吞下冰涼的落日
當孤獨已經成為信仰，他看見時間和親情
在唯一的身體內部明亮地閃爍


雙子座流星雨
這些觸摸不到的晶亮的雨，這些
綻放于黑暗鏡面深處的禮花，這些
終將安葬于內心的火焰。

這些石質的星際塵埃，這些
被太陽反復點燃的尸體，這些
沉睡彗星剝落的時間的核。

這些我的兄弟，這些
我的速度和呼吸，這些
我的雙子坐騎，也是我遙遠的故鄉。

今夜，大雪無痕，風有悲聲
我也已在人間閃爍50年，堅守仰望
堅守曇花一現的美，堅守這嚴寒中，最后的寂滅。


關于花朵或者植物的一份詩學提綱
花朵是植物的生殖器。那么
蜜蜂和蝴蝶，就是名副其實的
采花大盜。詩人們一直在強調
感覺，感覺……
蜜蜂是甜的，蝴蝶是亮的。
其實強調的是味覺和視覺。
詩人們，一直熱愛花朵
帶給這個世界的隱喻。
女人花。不是花，是詩。
這讓我想到臭男人們
對花朵的膚淺認識，竟然不影響
他們深刻洞見女人的本質。
惡之花。不是花，是詩。
他說，根本不存在
有臭味之類的東西。
他叫波德萊爾，用一面鏡子
探照了19世紀法國的深淵。
2007年年初，十多位當代詩人
在我如今生活的城市，哈爾濱
聯名簽署了一份詩歌公約
最后一條是：“詩人是自然之子，
一個詩人必須認識24種以上的植物，
我們反對轉基因。”
請注意：這次他們重點強調了
植物，而不是花朵。


自言自語，或者若有所思
它是呼蘭河的一條支流，現在成為穿越城市新區的
小溪。整個冬天，它呈現出堅硬的質地
被大雪覆蓋，和南岸的樹林融為一體。
從窗前望去，大地上白茫茫一片
仿佛是北風復印了紅樓夢里的描述。
這條河流始終沉浸在零度以下的形狀里，沉思。
偶爾，在一些寂寞的心頭閃耀。
像一件往事，用疼痛表明它確實沒有被忘記。
酒杯里空有一腔爐火，一些遙遠的憧憬
正在醉意深沉的舌尖上敘舊。
春分以后，北國卑微的生命
開始在屋檐下享受三月末尾的陽光。
大地上已經沒有一粒雪，我的悲傷也如此干凈。
燕子歸來了，這一匹匹浪蕩春天的輕騎。
春天還有巨大而繁復的身體，樹葉、汽車、河水、蝴蝶……
還有我們，都是一些獨自轟鳴并終將破碎的零件。


黑暗的雪
一首詩中，充滿陽光的部分
我要將它作為瞭望整個世界的窗口。

用自己的矛刺自己的盾，在語言的廢墟上
成就矛盾之苦和虛實之樂。
我終生都在干的事情，就是
讓一雙靠近死亡的手，在異鄉的絕望時刻
祈禱上帝送來最后的燈盞。溫暖和
慈祥，像光一樣蔓延在常青藤的回憶之中。

而我內心深處，始終飄著
不可告人的雪。這些黑暗的雪
帶給我的驚喜是短暫的，寒冷和麻木將更持久。


春天始終踩在一塊冰上
沉重的現實，像一只鳥
壓彎了柳枝。我用紙上的虛構
將它變得更輕。

時間的大堤，通過螞蟻的努力
巍然而空洞。在我的身體里
大堤上始終走著一個落魄少年。
他的心上，掙扎著傾斜的雨。
路盡頭消失在馬頭琴的弦上，草原寂寞
更寂寞的野花，收斂了少女。

遠方的曠野，在枝頭顫微微的
因為另一只鳥的加入
讓寂靜的重量，突然崩潰。

是的，春天始終踩在一塊冰上
提著一條破碎的河流，匆匆前行。


一只蝴蝶
一只蝴蝶，突然闖入我寧靜的生活
在菜園里
它上下翻飛
把一團白光推向了靜止

我根一樣延伸的思想不能驚動它
一陣風兒吹來
也不能，我不知道蝴蝶是否在夢中

一只蝴蝶帶來了真正的夏天
而我感到寒冷
它上下翻飛，并把我環繞
我看見它銀翅上黑色的斑點
飽含著重量
一只蝴蝶繼續告訴我自由的快樂
和生命的美
在暴雨來臨之前如何展開

在夏日午后，一只蝴蝶始終沉思
其間來過三個孩子
它遇到了危險
但一直沒有觸及到死亡


我是陶淵明之菊
一條時光的大河阻隔了我們
你在彼岸荷鋤戴月
我從夜色中眺望你的背影，頭上的斗笠
像一個簡單又簡樸的詩句

一直走著，你帶著你的田野和四季
在細雨中耕耘
從泥濘中歸去
一路上灑下的都是你的歌吟
天黑了，你在燈下又展開書卷
這時有風吹過
送來了東籬下的暗香和酒
向心上彌漫
全是谷粒和文字的對飲
生活，就這樣在南山上變得悠然

心遠地偏，我也熱愛自己對自己的放逐
像你站在永遠的彼岸
把根留住
歸去來兮，讓我傾聽你的呼吸
吹生我身體里奔涌的血脈和泥土的氣息
向著精神的故鄉
傾聽你在夢中輕輕地吹熄一朵菊花的光焰
讓我從你的朝露中悄悄醒來


懷念屈原
我在大水中順流而下，逆流而上
俯首聆聽落日的轟鳴
從血光到劍
又從火到鳳凰
我在五月修遠的風中沉默
如一束苦艾從晨露中垂落明亮的懷想

巨浪淘空楚雨的豪情
夢在江底干枯
細小的鼠輩在泥沙中爛凈
我還看見魚死不瞑目
這精神的王山間的虎
云端的鷹詩人的父
在棕櫚的陰影中接受鐵石真實的命名

沉睡千年的陽光再度滑過水湄
驚動波谷的巨獸
攜帶狂瀾去向高處
披發的長歌在最后的余輝中破釜沉舟

我在大水中順流而下，逆流而上
為幻像驅使
又仿佛被落日追隨
眼角的淚珠將岸邊的人傾覆

我在大水中順流而下，逆流而上
為幻像驅使
又仿佛被落日追隨
眼角的淚珠將岸邊的人傾覆

對屈子有獨特的理解。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