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偶書(組詩)

1． 何首烏

三十年前，他栽了棵桂花樹

九月開花，十月霜降

從此，我只認回家才能聞到香這個死理

二十年前，他又栽了株何首烏

用淘米水澆，把桂花當藤架，鳩占鵲巢

從此，也盼它早點長成人形

十年前，桂花樹死了一次

冬天掉光了葉子，第二年春天卻發了芽

“腳下是長生藥，焉有不活之理？”

父親，栽了何首烏后

時不時開出這種藥方，醫梨樹，醫病貓

醫螞蝗咬的腿，禾割的手腕

這些方子，配得上一個預言

配得上一場因果，配得上一個人的純潔

配得上世間的善惡有報

也配得上一間三味書屋了

他說過，他是樹人，何首烏和他有緣

那就得請來，當一個神仙養著

但這次，神仙自己卻死了

當我聞到一根死藤時，已經快爛掉

他竟然比我發現得還遲

可惜了啊！它是不是一株真藥？

不能追究了，它死，我們傷心

雖然說，挖出來的東西，也是個寶

2．雁南飛

農歷八月十四

晚飯后，我和媽在鄉下老屋前，剝豆莢

竹籃未滿，夜色未盡，天氣有點涼

忽然有大雁的鳴叫

一聲，兩聲，漸飛漸近，我們起身張望

月亮高懸，卻找不到影兒

“這是貓咕鳥在喊它的崽了

晚上，黑燈瞎火的，就是人也會迷路”

她聽到了另一只鳥

“媽，這是大雁，不是貓咕鳥

每年這個時候，大雁就要往南飛，到南方去

一南一北，它們有兩個家”

“怪不得，前幾天，屋前的電線上

站滿了燕子，今天不見了，它們也回去了”

家燕和大雁，她也混為一談

在屋前聽雁南飛

有梨從樹上掉下，有未熟的柚被風吹打

有小狗兒長著熊貓眼，四處亂拱

就是桂花樹，也變成了夜來香

就是媽，又熟悉了幾分

不用擔心著涼，不用體會人世兇險

3．種白菜

現在，不中用了

好不容易有機會去種白菜

才挖幾鋤，手掌就起了血泡，破了皮

父親有一畝三分地，我沒有

是城市居民，吃的東西不甘不凈

就想回鄉下去，種點菜

拿了鋤才知道，自己細皮嫩肉

早已不適合干農活，這不關年紀的事

只關乎，是不是經常干

看父親拿鋤，揚起，鋤下

泥土翻上來，敲碎，整平，撒上種子

再蓋上草木灰，澆上一點清水

我只能急，插不上手

就算把所有的雜草都攏起來，燒成了灰

可再怎么攏，也已成不了主力

再怎么攏，也只能望土興嘆

手沒變，心也沒變，但氣力一定變了

無縛雞之力了，不像鄉下人了

4．白云寺

“白云出岫形無定，龍洞吞舟水倒流”

這是白云寺山門的對聯

在劉老師的記憶里，已湮滅四十年

“白云寺，三進三間大廟，雕龍畫鳳

文化大革命，拆得片瓦不留

拆廟的，現在死得一個不剩，遭了報應”

“白云寺，繁榮啊，湖南來的香客

走滿了花橋大壩，十里不絕

寺廟上空，常年香火旺盛，形成了一朵云”

這假不假，我沒看到過

在廢墟上，見過雕花的磚，琉璃的瓦

都腐爛了，散滿了倒塌的遺址

這得要多狠的心，才敢拆啊

得要多狠的手段，把這種鋼硬砸成碎片

并且，鎮壓了人們的心

“銅鼓城，被拆的不止白云寺

東街祠堂，西街老衙，南北街的書院

一拆就敗了，徹底的敗了”

這次去看劉老師，本意是

祝他中秋快樂，賀他八十七歲的高壽

可能，幾十年沒傾吐，他差點哭了

5．花街

一九三四年，紅五軍團

一夜奔襲百里，搶下了銅鼓城，毛澤東

拄著木棍，從城西的花街走了過去

小時候，趕著老舅家的牛

在花街上揀石頭，打死我也不相信

曾經，天天踩著偉人的腳印

老舅家到西城門，三百米長的花街，

明朝時就鋪好了，鵝卵石

隔幾米有個方孔錢圖形，或者飛鶴

文化大革命，銅鼓城拆得七零八落

只有這條路沒有人挖

也許，他們還不到飛的境界，還得走路

要不，就是還沒出生

我長大后感到特別慶幸，這樣一座城

這樣一條路，是值得去懷念

這個國慶節，我帶了幾個朋友

也是百里奔襲，來看它

畢竟這樣一條路，在貴州也不多了

可真沒想到啊，一條水泥路

直通了城門，哪里還有什么花街？我懵了

朋友們也懵了，這整的，世界都懵了

那種人，還是出生了啊

雖然遲了幾十年，雖然革命也早停了

但不影響他們的手段，還那么狠

6．和尚墳

一座空墳而已，一個盜洞而已

舍利子變了石頭，碑碎了一地，有點佛氣的

是地上的幾根斷香而已

斷香啊，有幾根新的

一定是最近，哪個不甘心的又夢見了騎龍

又夢見了深淵，又夢見無頭鬼了

這墳場可是天龍山的寶地

左倚龍角，右捋龍須，一箭之外

是天龍飛升的古井，再一箭之外，是龍巢

可以說，這樣的一塊寶地

是十分的有靈氣，十分的有誘惑性

不能怪那些強盜盯上了

就是凡人，也想來摳一個寶

就算是我，也想來看一眼，不只是看亂墳崗

更多的，是看能不能揀到點什么

能不能，與佛有緣，沾點吉祥

或者，能不能也像盜賊一樣，愚不可及地

把私心暴露得一干而凈

藏龍臥虎也好，風水寶地也罷

如今，只剩幾個土丘，沒人盜，沒人把它們

再當成菩薩，這也算是善終了嗎？

7．映山紅

按理說，秋天的映山紅不會開

過季節了，就算山再高

十里不同天，一山有四季，也不會開了

可我心里，還就有這個理想

希望，到了天龍山上

還有一棵映山紅開著，帶我回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班上二十多個同學

來游了一次天龍山，撂下我

沒出現在那個春天，缺席了一段青春

現在，合影里少了兩個女生

她們，紅顏薄命

我活在人世，碌碌無為，來日方長

背景的映山紅，有點耀眼

最喜慶的，是他們身上的衣服褶巴巴的

卡幾布，燈草尼，海軍裙和白球鞋

它們和主人都泛黃了

只有映山紅，固執的把一抹紅留下來

整張照片，被還原得火熱

老天爺憐憫于我呀

登頂了，一個轉彎處，突然有映山紅

長出一樹的花蕾，它是等我啊

這可是石破天驚的事，就算祈禱過

真的發生了，也特別意外

老天爺忠厚啊，還了我一個春天

8．少年郎

兩個少年郎，在我家窗前

玩手機，一人拿著兩個，都是智能的

他們是隔壁村的，留守兒童

我家的wifi密碼，早被他們破解了

“他們有時藏在屋角，怎么喊都不肯回家

都入迷了，都中毒了”

我媽拿他們也是沒辦法，碰上雨天

還得把他們請進屋

“淋壞了，他們父母天遠地遠的也管不了”

我一點兒也不奇怪，他們不是不乖

不像我們小時候，放學了

還得去放牛，去打豬草，哪有時間閑著

現在的農村，哪家還養牛？

就是大人，也沒幾個在家了，把他們放浪了

他們就是牛，自己吃草，自己長大

“都難，只要不出事兒，就準他們吧

實在太晚了，就把電斷了”

我能說什么呢？總不能，抽的他們雞飛狗跳

總不能，把他們都收了

玩做家家，抓特務，撒大魚網，開木車

這些，都已是從前的玩意了

9．趕馬人

趕馬人起得早

趕馬人把馬趕過門前，轱轆和馬鈴兒

把我的夢，吵醒了大半

趴在窗臺上，媽已站在門前了

跟他們打著招呼，像天天見面的老鄰居

不分生，但也不是親戚

我記得，這些移民來了十年

其中有幾個，喜歡騎馬

喜歡把十里田野當成草原，騎上馬飛奔

我親眼見過一個青年

有一次馬失前蹄，摔在地上滿嘴吐血

后來，他不騎馬了，干起了打工

趕馬人，我以前也干過

拉磚頭，表哥從銅鼓城趕了馬車來修學校

我幫他搬磚頭，他讓我牽韁繩

現在的趕馬人，越來越老

越來越窮，沒法再賣柴火了，鄉下人

都燒起了液化氣，城里人更不用說

他們，就是在馬路上

也越來越不受待見，常擋了一些人的車路

馬和車，不在一個擋次

10．全魚宴

中秋節，和幾個堂兄

在景華姐夫家吃了一桌全魚宴，稻花魚

活的干的，炸的腌的，風味都有

說起這個魚啊，往年的岔路口

那是家家都養，水美魚肥

有大半年的肉食，都要靠這些魚

所以，家家都有幾個大壇子

開了田，把魚腌上幾壇，來年不發愁

有客好招待，想吃肉了便煎上一條

這些年，四彎界的森林少了

活水也少了，加上出去打工的人多

魚，也就慢慢的沒人養

所以，現在能吃上一桌全魚宴

真的是很難得，很了不起

是景華姐夫有心了，把我們當了客人

桌上少不了喝幾盅老酒

真的茅臺酒，和地道的岔路口烤米酒

喝起來都是一個味，色香俱全

不喝酒的，還有女人們，岔路口的女人啊

做得出全魚宴，也會唱祝酒歌

但也懂分寸，這次，我們是兄弟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