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秀璞組詩《從北疆到海南》（附文《螢火蟲》）

毛秀璞?1955年出生。青島市文聯專業作家。（國家一級作家）。十五歲考入解放軍鐵道兵文工團從事舞蹈專業近十年。十七歲開始寫詩并發表。《天鵝之死》獲81年《北京文學》優秀作品獎。
出版詩集《倒流的時光》《母親的黑頭發》《“庫爾斯克號”挽歌——中俄文對照》《一百單八將新詩譜》等。主編詩集《中國當代詩選——中俄文對照》等。部分作品翻譯成俄文、英文、波蘭文等發表。
2004年由俄中友好協會授予“俄中友誼勛章”。
2006年由俄聯邦政府授予“國際友誼勛章”。
2014年受中國作家協會委派，出席42屆波蘭“華沙之秋國際詩歌節”作品 《辛波斯卡?-- 中波文對照》獲最佳作品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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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島的螢火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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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那只螢火蟲又來了，告訴我，黑暗中只閃光，別說話。——摘自拙作《北疆到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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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自然某個細胞進入詩歌，便會成為詩人一生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哪怕它很小，很微弱。比如一只螢火蟲。?
????海南島之于我，是天賜。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有幸調到海軍。由寒冷的北疆南下，直抵海南最南端陵水繼續我的軍旅生涯。那時的海南，還保留著“刀耕火種，孤懸南海”的自然野性——到處都是綠，無邊無際的植物伴隨無邊無際的寂靜，讓人渾身突然松弛下來。?
????天很低，云很藍。風是熱的，雨是熱的，空氣永遠彌漫植物氣息與花香。到夜晚，寂靜會變成無邊的寂寞。海南夜的腳步，總是那么緩慢。突然，黑暗中我看見一點光向我飛來，是螢火蟲！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螢火蟲，過去只在詩歌里見到，詩人說它提著自己的燈，在為別人飛。夜太靜了，我甚至聽到螢火蟲飛行的聲音。就這樣，我與一個南國小生命在人生一個關口相遇。黑暗里我看著它飛——時慢時快，飄飄忽忽，漸漸的，它把我當成了一個中心，在我眼前盤旋，似乎有意讓我看清它，飛得離我越來越近，然后一個優美的掉頭，升高，俯沖，好像進行飛行表演。后來飛速慢了下來，最后，像耗盡油料，垂直栽下。我清楚看見它尾部拖著一縷細細的青煙——?
????—就這樣，一個小生命，在黑暗中結束了自己。?
????而將光，將自己最后優美的行程，留給一個初來海南的人。?
????記得幾年前寫這首詩時，也是深夜。寂靜中，我再次看到了那只螢火蟲優美的飛行，甚至聽到它的轟鳴。?
????海南變了。水泥、鋼筋讓它徹底脫離了“蠻荒之地”。蘇東坡當年感嘆的“九死南荒吾不悔，此地奇絕冠平生”只能定格在詩歌里了。?
????戰友之情總是熱的。此次重返，一路車接車送。?
????晚上，我在尋找那只螢火蟲。?
????第一次見到是在部隊營區深夜，這次我依然住在部隊營區，從第一天夜晚，我就等待那個小生命，結果，見到的只是停泊在港口艦船的燈火，和低矮夜空失眠的星月。?
????人都有單相思的時候。可我因一只螢火蟲而如此，真是有些“多情應笑我”，但，的確如此。?
????再也見不到海南島的螢火蟲了！這只是屬于我自己的一個遺憾，一次只能自己向自己訴說的訣別——我，一個命里注定要寫詩的人，與世界上一只小小昆蟲。?
????但它給我的啟迪，我不敢忘卻，并將努力踐行一一在黑暗中，只閃光，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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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到海南》
八十年代初中國大裁軍，鐵道兵“全軍覆沒”。83年冬，本人奉命從東北直接奔赴海南島陵水海軍某部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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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螢火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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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中國哪個小站出發
記不清了。只記得
夜，很黑很冷
只記得我親手豎起的站牌
在風雪中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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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記得抵達時
夜是熱的
風是熱的。一只螢火蟲
徹夜照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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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飛
左右飛
一直到自己
漸漸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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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懷念
海南島第一個夜晚
那個為我燃燒到最后的
小生命——

《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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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無眠
在花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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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未聞過這樣濃的香氣
米蘭，茉莉，迷娘草——
芳香著我
芳香著南國無眠之夜
和剛剛告別的
北疆大風雪。

《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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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檳榔樹的發稍上
海南醒了
椰樹醒了
美人蕉醒了
撒野的芭蕉叢
也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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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醒來的
還有一棵棵不再孤獨的
苦楝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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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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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海南送給我的第一場雨
是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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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出手
熱的雨，在我手掌升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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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羞草伸開柔情雙臂
告訴我——
這里的雨水
能把火點燃。

《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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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面撲來的
全是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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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伏的綠，洶涌的綠
澎湃的
無邊的
全是——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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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
讓熱愛綠色的人
不敢走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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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南
有一種綠
能把人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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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苗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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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少女
你被熱帶陽光曬黑的臉
讓人覺得陌生
咀嚼擯榔的嘴唇
甚至讓人感到
一種遙遠
當然陌生的還有
你們天籟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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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目光是熟悉的
只有胸前的起伏是熟悉的
——節日夜晚的黎寨
我們跳舞
衣裙在月光下旋轉
米酒，篝火
在你一閃一閃的眼睛里
我突然讀到了
普天下懷春少女共同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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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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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
我懷念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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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椰樹的長槳
都往北方劃動
晚風都向北方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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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樹們
也改變了
眺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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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
我懷念北疆
包括那里的
一一透骨寒。

《萬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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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看見萬泉河了
是一個陰雨天
平展展的大地上沒有一個人
只有一條河
在雨里
默默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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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林帶
也沒有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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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每當有人放聲高唱萬泉河
我就想起她躺在淫雨中
孤獨的樣子。

《五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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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到的五指山
不象人們歌唱中的那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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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一個下雨天
透過車窗
五根山的指頭
伸向灰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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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大地在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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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象要戳穿什么。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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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的能聽到植物的聲音
靜的能聽到陽光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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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的能聽到
黎族女人耳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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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只能在寂靜中
傾聽螞蟻呼喚
或者
到附近縣城
聽黑臉膛的鐵匠
打鐵——

《椰林寨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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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走進椰林寨
像走在一個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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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走進那場著名的舞劇
我曾是劇中的英俊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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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當年的步子走街穿巷
渴望找到當年一起舞蹈的吳瓊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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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府不見了，一堵班駁的墻
以歷史的姿態站在陽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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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婦人在椰樹下抽煙
如果瓊華活著，肯定和她差不多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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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弓著背，水煙袋青煙裊裊
望著煙霧，我又一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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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煙？
還是，往事并不如煙？

《海南匆匆訪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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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弄清
海瑞被罷官的真正原因
就站在了明代清官的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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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侵蝕的碑
銘刻著他閃光的名字和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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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蘇東坡
還沒弄清詩人被貶的幕后故事
就來到了“五公祠”
巨大棕櫚樹
有古詩人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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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匆匆
沒弄清詩人在海南飲了多少酒
寫了多少詩
斷了多少案
修了多少路
讓多少窮孩子有了書本
有了學堂
就沿著蘇學士當年的來路
告別了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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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看看
只有一張與礁石的合影
擱淺在青島的書柜里
上面刻著
屬于一個人的——天涯海角

【尾聲】
《重返海南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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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掉下來的椰子
還在樹蔭里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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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長出的苔鮮
依然在石階上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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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的步子還是那樣慢
老水牛的眼睛，還是那般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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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還象二十年前
心懷陰謀，在淺水里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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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讀信的地方
依然有椰子樹的長漿激情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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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碩的螞蟻，依然像當年一樣
頂著烈日，東奔西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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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二十年前的那只螢火蟲又來了
告訴我在黑暗中，只閃光別說話——


2020.4.17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