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ylh012 于 2020-3-22 11:47 編輯
file:///C:/DOCUME~1/ADMINI~1/LOCALS~1/Temp/msohtml1/01/clip_image002.jpg 顏隼,本名顏良海,男,1970年生,安徽蕪湖人。有作品入選中國詩歌網“中國好詩”、“每日好詩”、《中國詩人年度詩歌選集2018》、《中國詩》、《詩中國雜志》、《中國先鋒作家詩人》等。相信“詩歌乃是一項事業”。推崇純詩,偏愛象征主義、超現實主義。詩歌應當保留抒情的傳統。
1、春天,物是人非
春天,物是人非,
河邊的楓楊樹上
和路邊仍有著
往昔的跡象,春天到來時
還是那么柔和與可愛!
但在這個高高的鄉間,
與白色墻壁、暗色的柏樹
再度相逢,
就連白楊樹上出現的一些新生的葉片
也知道我弄丟了美人,
如今我和它們徹底一樣。
哦,羽茅繁茂、林木蔥郁的故園:
那聚集的美在陵陽天空上粉紅而潔白地升起!
灰色巖石中間
樹木正在開花,
太陽一如既往地悠閑,
簇簇新生的草叢
觀看我時難道沒有被震驚?
田野張開綠色的帷幕
飄溢著草木的馨香。
下游的河水一定正在變綠,
蒼鷺佇立在淺灘那里張望或是翻飛而起,
三三兩兩的農民在栽種過的田野上勞作,
鄉間的人們對孤單的旅行者
并不感到驚訝。現在,在白鴿似的浮云
和薔薇色的天空下,
我青春的面龐置換上一副刻滿滄桑的臉。
李樹開過花了么?桃樹在結果么?
高大的粗壯的杏樹一定就在附近;
玫瑰、月季、石榴花在競芳斗艷后
也該歇一歇。迷迭香和紫羅蘭藏在哪?
這兒的寧靜滲透了我的心靈。
春天,物是人非,
河岸上還有夜鶯么?
只聽聞到野鷓鴣的叫聲,
水波沨沨地搖蕩著邊岸,
在寂靜幽僻的河邊,香蒲的劍鋒微微搖曳,
我計劃就在這個藍色下午登上河床那邊的小丘,
她曾在那高高的灌木小丘下面傍晚時散步……
2、請告訴我,曾幾何時
請告訴我,曾幾何時
圣火在斑斕的豹皮上點燃
那朵叫玫瑰的花朵,而我
為何還要渴望陵陽河下游的荒灘?
美麗的仙女,愛笑,就笑吧,
我的心從岸邊逃向那灰色的山崗,
以為天色尚早,況且它并不理解
一位潔白、黑發、玫瑰似的緘默女神。
今天,我又回想起你昔日歡笑清澈的詩情,
你選擇的愛戀更加令我癡迷,
這顆心已沒有任性的理由,
也再沒有了美好的節日。
我的影子受到驅趕,我的心還在河邊,
在它的出生之地。我雖有生命,但沒有了愛情:
已看不見美麗的仙女,一位嘆息的嬌娘……
這里只有枝繁葉茂的楓楊樹和潔白的墻壁!
3、中午的太陽
中午。田野。
五月天。白色的小道;
在陵陽天空中得意的
偉大、勻稱、端莊的太陽:
光輝的鳳凰,
燃燒的鳳凰,
它以金的靈魂
發出金的精致的聲音。
無法盯視
那純潔而又至高無上的臉龐:
“太陽,這太陽的一盤金湯!……”
百鳥齊鳴,動聽地在歌唱。
溪水
滑動,流淌,田野
枯燥幾乎是無聲地,
昔時對熱戀的憧憬不知去了何方。
4、五月花園般的校園
五月花園般的校園
樹木還保持著
大小不一的綠色樹冠,
蒼天之輦下,一切都似魔幻。
嫩綠色的河水
在粗糙的石頭上
靜靜地滑行;
芬芳與幻景在廣場內
浪漫地歡聚一堂:
一場潔白的歡慶
不分上一場或下一場
籠罩在我的眼簾下,
下午的風依舊年輕
也諧調著輕盈的舞步,
“可惜已沒有夜鶯!”
5、在三座西洋式學堂建筑的
在三座西洋式學堂建筑的
蔭蔽角落,青苔已停止生長——
包括在中央學堂的兩側和背面那神圣的
古老石板上。一個回歸者站在學堂門廊內……
一個晴朗的中午,他踩著光溜溜的石板
轉過一個石頭角落
再緩慢得出奇地爬上木質樓梯——然后面向廣場
顯示出對生之坎坷、渴望、覺醒都已平靜。
骯臟的眼窩看見白色影子走過,
瘋狂的時間失去,
一步一步、一點一滴到現在得到了什么……
在陽光明媚的日子里,這些神圣時辰的白色影子如同幽靈。
6、那房子,已消逝不見
那房子,已消逝不見
——她曾住在那里——
它簡陋地用磚石、木料、瓦塊搭建起,
一座平房
如今已不見它那黑色的遺址,
新建的樓房在它原來的位置上
拔地而起。那房子
我多么熱愛,曾經兩次應邀前去造訪。
神女活躍、任性、不安,
渾身閃著清澈的光芒。
分別時她報我以微笑的臉龐。
今天,我衣著寒酸而又凄涼
行走在幽巷里。
7、疲竭的土地在陽光的照射下
疲竭的土地在陽光的照射下
發出微弱的聲息!……
物是人非
空氣仿佛冒著青煙!
誰來拯救天上響亮的太陽……
中午在睡穩,
下午也已沉睡,
傍晚已進入夢境。
“請放飛盲人
荷馬養的鴿子吧……”
雪一般白的幽靈
四處走動,直到點燃星星。
8、哦,黃昏通紅純凈的太陽
哦,黃昏通紅純凈的太陽!
宛似熔爐中的黃金
將寂寞的田野照亮,
空氣令人著迷地翱翔。
霞光在澆灌傍晚的山崗和林叢,
白色鸛鳥在大樹的綠冠上
翻騰,
燕子一次又一次地掠地飛越,尖尖的翅膀
伸展開來,結伴成雙,
在黃昏里飛得遠遠
還像從前那樣快樂……
除了眼前箭矢般回轉的燕子,
神圣的蒼穹下,天與地正在一種無垠的贊歌中融為一體,
毫不留戀過去的光榮和對史詩的夢想!
而那黑色的帷幕
形同脫離鉤子,即將落下,
光芒短促,萬物平靜而變形——如此果斷!——
在水晶般的空氣里!
9、薔薇的花季
薔薇的花季,
迷宮般的小巷
通向無人的操場。
一邊,是破落的舊主樓
陰暗而又古老的高墻,
另一邊,新刷的白色磚墻
一排排地矗立著富有現代性,
被樟樹、柏樹和雪松包圍。
我面前,難道是家園?
家園里,為何有柵欄,
怎尋不見她那白皙的笑臉?
我要走了。我什么也不能召喚,
在跑道上召喚你也聽不見……
夏天快來了——沉寂的操場上
愛情神圣的幽香仿佛還在這里蕩漾——;
這兒是我們露天的殿堂,
含苞待放的花兒……我想與她相見。
10、沿著你那過去的玫瑰構成的花巷
沿著你那過去的玫瑰構成的花巷,
品字樓,美夢仍在那里將傷心之人盼望——
“你是誰?白天孤獨的游客?”
沒有了幻想之帆,頭上是藍色寧靜的蒼穹。
我重新走向藍色田野尋找潔白的百合,
豪華的青春的火與沸騰已留在了遠方,
一只詩鳥在嗉囊中把行人問候,
現在,只剩下攀緣植物在談論藝術與愛情。
我不再相信:絕色美人總有回頭的一天,
那甜美而又神秘的詩神
與我的關系難以定義,給我的都是幻象;
宛似一個藝術景象,不知命運又要將人挾往何方。
11、南埂村
1
戶外,
南埂村的山野,
沐浴著緋紅的曙光。
東山、鷹窠巖
和平山崗的山峰!
道路和院墻
都是灰白色
山林在濕汽之中!
2
長尾雀
從一棵樹飛到另一棵樹上,
飛來又飛往。
山野,山野,山野,
在毛竹和樹林間
白色的村莊。
從南埂村到永安村,
在半路
長著黑色的桂樹。
3
松樹列隊佇立在
低矮的山丘上,
向太陽玫瑰色美麗的前額致意。
露珠在碧綠的葉子上顫抖、搖晃,
鄉間,開闊的鄉間,
走完一段田塍路
繞過一家農莊
前面已沒有路
游仙習慣于無路處尋路。
穿過山坡上的竹林,
羊腸小徑
將人帶到騰著白色水汽的池塘前。
4
山坳間,
一派熟悉的景象:
小路通過
杉木林和楓林的交界處
長尾雀
在綠枝間飛來又飛往。
南埂村的山野啊,
我年少時的足跡
還印在你的彎曲的小路上!
5
不管去到哪里,
我大都從你身旁經過
去拜謁金色的曙光。
當聽到我的腳步響
嚇飛了喜鵲,
仍有許多不知名的鳥兒:
雄鳥有烏黑的羽毛,
雌鳥有潔白的胸膛,
在高枝上動人地啼鳴。
6
帶著輝煌的憧憬
和思念之情
行走在山羊的小徑!
7
記憶雖隱約不清,
山地多么熟悉
野草、山嵐、樹叢多么可親!
8
山間層層弧形的稻田里
仍舊是去年的茬草,
宛若成了謠曲的搖籃!……
在下面的山谷的地面上,
田野在嘶鳴、吶喊。
9
居高臨下,又尋到
另一條白色的道路。
太陽吸收著
田野的色彩;
就連我的記憶
也再一次獲勝,
落滿塵埃的靈魂
再次感受來自
少年時代的清晨。
12、三溪口之歌
1
沿著綠色山嶺……
明媚的陽光
迎面的風。
平地聳峙的山峰……
重巒疊嶂
隱沒了路徑。
溪水從黃石溪
東溪和華溪
一路流淌,匯聚于此!
2
在筆架山和神龍大峽谷之間,
陽光下,會有白鶴
和祥云飄過南陽灣。
3
這崇高的入口:
只有無限憧憬和熱望;
像裝有合頁的門
在我眼前打開,
我的故事長廊,
重又出來。
再次回到天上杜鵑
盛開之地,
清泉再一次講述
愛情浪漫的話語。
4
黑褐色的古老的斷橋
和石頭荒灘,
當太陽在山后失蹤,
河流并不停止歌唱。
遠方的山巒啊,
呈現出淡淡的藍和幽幽的墨綠!
在芬芳的空氣中,
只有河流發出了響聲。
昔日的上午
在絲綢般的綠色山崗下,
泛白的和煦陽光,
籠罩了大地!
5
南陽灣四周藍色的山脈
和淡青色的田原,
于這里打開一個缺口,
通往百花盛開的谷地,
多少次讓我夢繞魂牽!
三溪河從這里
穿過仙境般的群山,
向石臺縣流去!
6
綠色的土地,
用你巍巍的山巒,
多少次夢一樣展現在我額前
像擠壓的夢幻的葡萄串!
啊,碧潭,山岡,
仙人向往的所在,
到處是熱量,是火焰,
是愛情的源泉和激情之本!
7
在南陽灣,山巒;
在三溪村,采筍女與農夫的歌,
綠色山巒炫耀新的羽毛和音樂,
陽光在山丘上試驗新的色彩;
山與山之間變得更加寬闊
有空氣鼓動,面朝行人
河水試驗出新的波浪和泡沫,
廣袤的山體
日夜不停地在這里吸吮
和聆聽三溪河的波浪,
我的心,重回到你與我在一起的時刻,
群山包圍我們;
純潔的三溪口,浪漫的三溪河的源頭!……
你印證了地的偉大、
天的美好!
千真萬確地在人間存在,
你是大地和太陽之間
那一道交界!
高高的須仰望的山巒!
清澈的河水奔流在兩岸初生的翠竹林
和老去的楓楊樹新長出的枝葉下!
8
河流一派生機。
在金色的陽光中,
只有它的響聲。
啊,巖石上淺淺的水
那曾經幸福現今苦澀的歌謠!
……沐浴著璀璨的風光,
傳到三溪河岸的上方。
花崗石的山巒
在山谷深處,
只有河流發出的聲響。
9
山腳下,
有山僧新建的寺廟
尚未竣工。
一片紫紅瓦。
四堵杏黃墻。
溫柔的圓形山崗又高又大,
河床上的巖石在遠處放射光芒。
水流在閃亮卻沒有聲響。
在明澈的空氣中,
岸邊的楊樹林意氣風發,枝繁葉茂,
河水只在行人近旁喧嘩、歌唱!
13、在陵陽河畔
五月上旬。陽光燦爛的一天。
純凈、蔚藍的天空之下,我,獨自一人,
穿過巖石的縫隙,慢慢地前行。
時而追憶,時而停下,
顧不得擦擦額頭上的汗;
時間已臨近正午,我加快步伐,
左轉再向右轉,重新回到陵陽河畔,
我得尋找出一小塊有陰影之地
屈身向前,弄清我的立足點,
在挺拔的白楊樹的綠蔭下,在河畔
一小截窄窄的水泥堤沿上,讓
筋疲力盡的身子坐下,緩和一下胸中的氣喘,
抬頭眺望高空猛禽盤踞的山巒,
懸空的腳下是清新、味道濃烈的野草
——菖蒲草、芭茅草、迷迭香、野茭白——。
一輪熊熊的太陽烤曬著身旁的土地。
一只山鷹威武地展翅飛翔
掠過寬廣的河床,顯得孤獨而高傲。
側身而坐,現在我斜對面能望見的遠方
想必是像橫放著的盾牌一樣的招隱山,
被河對岸白色的柵欄和高大的翠綠的樹木、
隱隱約約可見的房舍所遮隱
——銀色的河水起著波瀾——,
陵陽河從光禿、綿延的山嶺間蜿蜒至此,
像來到了它最大的休閑場地。
——無聲的學校是真正的橋頭堡
那里有埋葬青春歲月的樓房——。
我分別看見兩座石橋一左一右
跨過河面,直通被楓楊樹和檀樹
嫩黃色或墨綠色的枝葉緊緊覆蓋著的對岸;
一棵棵高聳的古樹簇擁在校園四周,
仿佛要將它和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
一棵竣拔的青檀樹似剛正的勇士
穿著鎧甲守衛在校園入口旁。
沒有了公牛站在河灘上啃草或臥在那里
反芻,攔壩使得河水上漲,眼前清波蕩漾,
在夏天明朗的陽光下,我身邊除了炫耀
綠色的楊樹、白色的水泥路面,
只有呼呼的風聲,異鄉人多么微小!
——數個撐傘的或光著頭的垂釣者
散落在河岸兩邊,腳踩著水生的草坪——,
兩三個拉著提桿箱回校的女生正穿越大橋,
在石頭的橋洞前陵陽河的銀波越來越令人眼花。
這里,除了風聲便是悄然無聲
陵陽河的心臟不為人知地在跳動。
啊,彎曲而又凄涼的風景,
高尚、優美的和一覽無余的風景,
荒野和巖石的土地,耕耘過或沒有耕耘過的田野,
它們永遠不會使我感到厭倦,
從可愛的樹林和小溪處
從源頭上陵陽河便得到了它的支撐;
我的粗糙的面孔,迷離的眼睛,
一時既不說話也不唱歌,
更不想踏上沒有停歇之處的道路,
過去的時間崩潰了,時間又在重建,
河水淹沒了我曾經佇立之處,依然能夠
按照標注的河流路線,像長河一樣,奔向湖泊!
可悲而不幸的異鄉人,錯過了昨天的機緣,
已是渾身襤褸,不知如何安排自己今后短暫、寶貴的生活。
昨天已無任何重量,人還在等待、夢想什么?
晴天白日之下河水、石橋難道在睡眠嗎?
一切都在運動、奔涌、流逝、旋轉,
世界不分晝夜地在改變,真實的眼睛在改變……
對于理想的熱愛,對劍的狂熱,戰斗
過去了?現在成了連自己都不懂的東西。
一切難道都沒有盼頭么?然而一個為
榮譽而戰的自然主義的幽靈仍在揮霍著血液。
風聲鶴唳,草木搖晃,
在從前孕育、生養人之精神的母親河面前
做為人的意志的世界不能就此妥協,
對于曾經付出如此慷慨的母親
即使做低下而不光榮的苦工般的工作
又有何妨?沒有新的命運、富足或自豪之感
又能把人變得怎樣?面對面
我的花園之地,獻上我由來已久的冒險、
昔日遙遠的呼聲,不眨眼地注視遼闊的蒼穹,
風、水、土,我把注意力從空洞之夢里轉移,
停留夠了嗎,“啊,永不,”
沒有人會前來詢問,“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連一句也不會問。
我,獨自一人,在自然哲學之上,神情表面
無動于衷,忽視一切,將這里視作空蕩蕩的場景。
我像已經敲開了自己的家門卻遲遲不肯進入。
可悲而不幸的異鄉人,錯過了昨天的機緣,
已是渾身襤褸,不知如何安排自己今后短暫、寶貴的生活。
太陽開始西斜,驚飛的水鳥
劃過水面傳來悅耳的啼叫聲
不知它從哪里竄出來的,逃得遠遠的……
——這是我站起來準備要離開的時候——。
身旁一條白色的道路上,偶爾有駕駛
小汽車和電瓶車的人急速馳過,
多么新奇!……不會引起任何關注。
閃耀的水波和黯淡下來的樹蔭
被我落寞而細小的身影留在了身后。
14、 預兆
一種絕望的感知時時將我左右……
我們想結合為一體不過是虛妄,
被時間網住
血豎成條紋。
我們想與連綿的水晶呆在一起——
祈禱著能拋灑下幸福。
我們的有限在歌唱
穩定的時辰顯然不多。
我渴望能再見到你甜蜜而倦怠的嘴唇,
你的躊躇猶豫為何還總是那么一剎那?
我的自我美化可笑且像曇花一現——
你對我卷出的曖昧老是打著呵欠。
我們要與連綿的水晶呆在一起,
其中并沒有任何事物失去。
一種絕望的感知時時將我左右。
15、 綠蘿
云朵和云朵相望,玫瑰在轉動,
白晝靜止的光芒把我淹沒,
一片生機盎然的綠蘿使人目眩。
我為了多貪看它一眼,額頭沖破墻壁,
一分鐘,從反光走到閃光,
它像長著腳自動來到我的眼前。
天空閃光,中午明亮,
我的心中只有這一輪太陽,
凄涼通道里的太陽:白里透紅的太陽。
透明之秋的長廊,無數鉆石,
一顆最大的鉆石在我身上銷熔,
綠蘿猶如一位妙齡仙女和我應和。
它從我的眼簾上吮吸幻夢,
體內的火炭,刺人地跳動,
它所纏繞的直立的柱子多么迷人。
世界的光芒全匯聚到這里,
這里便如同夢境,它盡情地
沐浴著我的欲望的色彩。
緩慢、倔強,吸引那些
蜂鳥飛來在烈火中焚身,
一道經瑪瑙過濾的目光引導人前進。
我的忘記轉動的眼睛,被一個
出神的中午所制約,預感到
光的雙腿和腹部正一步步地
縮短距離向我靠近。
綠蘿茂盛的葉子已將我掩映,
再也看不見形式,只有用我們
肉體內的血液把它培植。
融入到血液中的觸摸,白日里平行的奧秘,
一群小鳥所在的地方,
常春藤、海鹽和巖石所在的地方。
在葉片上顫抖的炎熱的陰影——
就是從我手中逃跑的預兆嗎?
下沉的白晝托付出這金不換的瞬間。
——綠蘿后面是潮濕的花朵。
16、巧目流盼……
巧目流盼像住著嚎叫的常春藤用它的爪子
抓那高處的樹枝上成熟的果實
秋之樹全身長滿黃葉
巧目流盼像提前便做好了準備
用身上住著的一塊紅寶石
用帶彎鉤的鳥喙
用失而復得的一枚戒指
用空氣微笑的牙齒
用濕漉漉的空寂和它的喧鬧
把它在世間的存在,和對象永遠連成一體
在空中流浪的海藻大面積的擠壓下
回答聲響亮幾乎一點也不感到害羞
用它那黃玉般的軀體﹑不普通的
花朵的重量和大海撕人的手
將昨日冷漠又寡情的形象遮蔽
17、臉容
臉容,退隱
但又復蘇;
顯露而又謫居;
鏡子:閃著光輝的泉水,
明亮地跳躍著;
跳躍著箭和劍,
它們縮短為匕首,
閃著寒光的匕首;
不僅生動欲滴,更有潔凈光線的策源地:寶石。
它認識我的目光;
沉睡的軍隊在暈眩的峰頂
被喚醒并開始挪移:
時間聚集,
在另一個更深更空的空間;
它此時幾乎不閃光﹑不呼吸,
顯得深切而陌生,
像是透明的雕塑
沒有記憶:寂靜在震顫。
耳朵聽不見,只能眼睛看,
已經無我,沒有物質
也沒有重量;
只能眼睛看,
柔軟的國度,果實的國度
我沐浴在美味的光線中。
臉容,一個缺乏語言的區域,
一個音樂最強烈的地方,
像飄游來的白云,
像轉瞬即逝的玻璃,
像純潔而孤寂的一顆心,
像帶電的空氣,那不知道它的空氣。
臉容,懸空無依的臉容,
在我眼里,多么清白,遙遠,
我們總是保持沉默的形式,
一切總是沉默無聲,
巡視和不經意。
18、回想
當我到達中途萬念皆休
估量你已不再理睬我的書寫
扛著的重負也將歸于寂滅,
目前的狀況雖良好
卻落得個如此孤獨。
為什么我還在想:借助你的手你的眼睛
你軀體里的颶風對飛舞的塵埃
予以挑剔?綠色的沉默
和平的植物性觀念
我嘴里花的萼片。
或許,在詭計多端的天空之下
只有一個女人眼中的春天
深深地把我吸引
我曾在遙遠的往昔讀到過它
淡黃的火焰,年輕俊美。
有了你,我多么幸運,你身上的時間
和令人陶醉的芬芳為我留下
即便那時并不是殷勤的
也令我深深地回想至今。
19、畢業三十年同學聚會,重回陵陽母校
那天早晨,有兩條路,相差無幾,
都埋在還沒踏上腳印的落葉底下。
——弗羅斯特《一條未走的道路》
(11—12行)
鮮美的汁液:露萬點瀲滟的幻想
沉浸在樹梢之精華的迷人的夢中,
——顏隼《偶像的黃昏》
(第8節6—7行)
詩總是靠詩人完成。
——帕斯《鷹還是太陽》
彈指一揮間,
此地方便是會合點,
現實的抖動和現實的顫動,
時間是一個水晶的球體
滾落到我的懷里;
沿著這條回聲之路:
老鷹在上空展開墨的翅膀與尾翎
不停地盤旋,它鋸一樣的喙
隨時準備朝地面俯沖。
既不是巨人或是大頭們
在重返校園的路上。
記憶是個水潭
我的眼睛很渴:不放過
一切草木
雖然它們大多已不是過去的原樣,
我的額頭上至今尚未出現曙光
做為一個知識居士
又回到起點,
是贏是輸
無人回答這類問題。
我服從安排,
天空少而云彩很多,
眼前就是一座石橋。
一種狂暴閃光的物質
閃爍在橋欄上
橋也不是當初的橋
不過有點相像。
天邊凹陷的蔚藍
映入我的眼簾
眾人緩慢地行走
在奔向一個中心地域。
建筑物抽象的明鏡
遠遠地就能望見
熟稔的景色于它的四周展現
多少年來不用描繪
始終在這兒
筆直耐心地像把人等待;
仿佛從這里走出去的人
都走向了迷宮岔路,
如今又回到山巒幸福的懷抱,
回到樓群幸福的韻律中。
天地間
只有在這里
才能與自己相遇:
過去的那個我正好奇地打量著我
沒有疑問,也沒有慰藉之語。
我的影子
正承受著諸多不真實的威脅,
然而在一種水泊似的清晰中
所有的都是那么現實。
一棵古榆樹出現在橋的另一端,
接著又是
另一棵粗壯﹑黢黑的古樹。
我在一雙擁有記憶的眼睛的形象中
行走。我搜索每一道景物:
哪些消失了,卻仍然具有幻影與反光;
空虛被步步逼退,
“品”字形樓終于會開口說話。
太陽并沒有糊涂地摧毀這地方:
校園背后樹木蒼翠的山崗
四周散落的墨汁般的叢林,
雖然它們不再提供神話
和風的綠色的喧嚷。
在感覺和預感之間
我似乎走完了很長的一截路,
終于摸到它們的邊際
以及白石灰﹑磚墻和舊時光。
站在橋上,河流在橋墩下
幾乎成為一泓墨綠的靜水,
處處充滿著微小的奇跡;
神奇的水生植物,褐色的浮渣,
對于曾經的漫游者的光臨
沒有一丁點響應。
我的一只眼仍在搜尋:沙灘和草地,
河岸邊供洗滌東西之用的長條形的石階;
已不會再有發現,全都被改造
或者是被河水淹沒了。
唯一列古老的河堤未變
它的故事的賬目越記越多,
不在乎我的意念多于色彩
此刻我在自己身上不停地
往下落。
操場,庭院,教學樓,食堂
在一個像比時間還大的下午
全都映入眼簾。一個飛行的符號
穿越過晴朗的高空。
樓群仍是未完成的樣子
樓群已是完成的樣子。
幾何圖形的正面
朝每個人敞開著它的
大大的豁口:
中心位置上
造型端莊典雅的主樓
似在講著人世間最親切的方言,
一棵孤零零的似一分為二的V形大樹
日夜將它守衛。奇異的命運,
該留的什么都沒有被拋棄,
或許只有線形時間是一支箭。
圖書館,報刊欄,還有那些
縱橫兩列夾道相對稱的樺樹呢?
門戶尚在:一一被打開,
室內的陳設早已改觀,
我瀏覽的大部頭的紅色書卷
亦已灰飛煙滅
連書架都被清理一空
(一千零一夜:王子,公主
一幅幅白描的插圖;
穿軍官制服回鄉探親正走過幽巷的安德烈﹒保爾康斯基)。
木質樓梯換成水泥制作的梯階,
原初教室內的木地板還在:
木板的紋路線像天象圖一樣
向我呈現太陽涂寫和命名的字跡。
對面教室的天花頂坍塌了一角,
門被封死。太陳舊了;
有人在身后監視著我
那是與我形影不離的另一個我。
下午二點四十分。
廊柱不禁發問:你還在精神萎靡?
到此時你還沒有被驚醒?
我那時的雙眼朝我注視
一雙十八歲時的人的眼睛
從不曾留意的各個虛空的角落,
從我曾經呆過的地方,
到處有模糊的影子和幽靈的集結。
我的眼睛既無驚訝也不同情,
時間像鳥兒洞穿過我們的身體,
或者說像子彈,是一個比喻;
肢體尚直立
尚存在:“泥土的人”,
麻木的人,外貌與身形已大大地改變。
臉上的皺紋無人破譯。
無須用眼睛一直觀看:過路的人
你最終看到了什么?
你來自何方?
還將回到原來的戶籍地。
我對無名的東西憤慨,
卻說不出無名的東西在哪兒。
忙于拍攝,一一把所有物件指點觀望,
巨大而又牢固的物件也將我觀望。
我的眼睛忍不住將一切景色吸納:
大到一整片高高的屋頂,
小到別人感觸不到的
空氣中細細的流沙:
沒有流沙,只有匆匆的時間的顆粒;
下午三點一刻鐘
光亮在燃燒,
目光落入棱角分明的建筑物崢嶸的峭壁間,
回聲的波浪使我的聽覺具有了靈魂,
我感到很渴。胡塞爾的現象學已將我征服:
我什么也不想飲不想喝,
片片白云在頭頂上方停滯,
溫煦的清澈的空氣
緊緊地把我們包圍。
在花壇的左側
過路的人,你來自何方?
我此刻就在當時的地方:
在一切還沒有化作空氣的地點
在不幸與幸運之間短暫地停留。
痕跡尚可尋覓,我所說的事物的瓦礫
也許并不存在,太陽行走:列夫﹒托爾斯泰﹑
裴多菲﹑葉塞寧﹑勃朗寧夫人……
命運啊,我被安置在
托馬斯﹒曼所描述的“魔山”上,
與莎士比亞筆下小鎮里的人物生活在一起,
二十多年間我和伊阿古﹑福斯泰夫之輩打交道。
百萬樹葉離我有一大截距離,它們的喃喃細語我聽不見,
深秋正用黃色﹑紅色之手將它們雕刻:
漆黑的主干,銀白色的枝椏,
自然的籠子和蜂鳥懸停花畔的片刻時光。
為首的需人與人牽手環抱的古樹
佇立在石橋旁:
伸出它們的華蓋,多姿多彩,
和舉辦典禮的標志性建筑相呼應。
各種各樣兄弟姊妹般的大樹
用枝葉編成偉岸的樊籬
像要把太陽鎖住在里面。
偌大的彩色如畫的空間
流動著思想﹑分散著觸覺,
在藍色天宇的覆蓋下
在這舒適的圓環里,
我寧愿落入那些遍地閃光的網
不思做任何掙扎輾轉,
命運的嘩變和鬼怪均與我無關;
光明與陰影幾乎變成液體
在這里不停地閃耀﹑流動,
人的自設的欲望
不可觸及,
空氣的藤蔓
將我們做為單獨的個體
橫加隔離,
甚至連現在也不可觸及。
過去完好無損,
過去產生了裂縫:
河﹑松鼠﹑巖石的小徑,
太陽用紅色的手臂
拍打我的肩,很好,
一切都是虛幻的火焰。
在此之前我已繞行過校區的左面
所見與所想:
那里沒有心靈的腳步,
只有思想的陰影,
歲月離散的痕跡,
乍見,空氣不是空氣
太陽躲在骨制的床后面;
獨特的地貌大體上還能辨認,
淡藍色的山脈在遠處互相穿插
——腿肚兒是眼睛能看到它們;
荒灘﹑田野變成了廠房和村莊,
新架起的石橋令人無法閱讀,
翩翩白鷺棲息的山嶺像蒸發了,
村莊的白墻黛瓦多么耀眼,
——曾經的崎嶇山道化為坦途,
那里的里面翻成了外面,
叉開步﹑捏拳還能觀望到什么?
呼喚風的樹木,
時間從始至終地延續,
興許賠就是賺;
一切地點在我們之前便已存在
在我們之后仍將存在,
它們是自身又是他物,
沒有什么價值可言,
向前看,不值得惋惜,
只是由于我們的心和眼睛
賦予了它們無窮的意義與內涵;
草木的編織像音樂般隆突或低伏:
黑色的草和綠色的樹木
或者是綠色的草和黑色的樹木,
那織成的鞘翅般綠色的音樂心兒多么熟悉;
——這里的空間
盡情地向拜訪它的故人開放:
原初的山野﹑田壟﹑楓林
悄悄地逐一顯現,
就像一直被禁閉在這里;
樹木一個個張開手掌,撒嬌,問好,
我不考慮思想而只考慮形式,
只顧呼吸﹑走路,不顧言談和現代的變化
在這里我曾是一個頑皮成性的伙伴,
——這里,云翳緩緩地漫天鋪展,稻谷金黃,
滲漏出的光線從高而下,光線是水,
時間清澈透明,云和水的草
將我塵俗蒙灰的形象摩擦洗凈,
包括此刻我行走而未向前的腳步;
——藍色的天涯作為導線
轉過彎便看見青翠的平頂崗,
近在眼前,
不是夢里的回聲,而是實體,
一個巖石化的符號,
上面的植被永遠不會再繁衍長高,
太陽壓不垮
月亮永久地描畫,
其上沒有鷹也沒有豹
被視作永恒的伴侶;
——這里沒有學校,
只有自然,只有自然中的學校
和無院墻的學校朝外拓展化作的自然,
一片海茫茫的綠波,
區域無限地擴大,
青山秀水全都被囊括;
時間曾經在這里凝固不動,
時間如今在我們身上一點一滴地流逝,
曾經并不認為這里是一切
現今卻感覺到它代表了一切。
無須知道名字的山村,
軀體在這里也感覺沒有名字,
我的眼睛能掠搶多少:
對于冷酷無情的透明
殘存一脈柔情的透明?
遠山那邊——飄忽不定的鷹窠巖的所在
宛若是天神居住的所在,
以我現在由盛轉衰的體力
再沒有任何富余,
永遠不會到達。
清晰的籠子,再見吧,
人永遠處在矛盾之中:
美和恐懼在今日已各執一端,
雖然這里的美曾占據過我的靈魂
使我深深地為之迷戀,
——準時﹑豪情﹑信心——
多么奢侈的少不更事的人。
現今勇氣﹑時機都去了哪?
不可能有再一次智慧的培育,
山崗已杜絕和我說話,
更高更穩固的山還在后面
再也不見山那邊湖泊的波瀾;
我感覺到自己面孔的消溶。
我仍舊來自曾經的我。
下午四點鐘的座談會在舉行,
聲情并茂的演說只是一次次重復。
對于時間的流逝及其重量,
我確定想要說點什么
但什么也說不出:無以言表
語無倫次的嘟囔,
我的頭腦中一邊是細碎﹑凄切之物
一邊正焦灼地想象著——
光明從山峰急速而降,
夕陽的光正在延長,
秋天在將室外的樹木燃點,
黃金般的光芒會改變人的面容。
與其坐在屋內說話浪費光陰
不如到一片清晰的空氣里
在那些顫動的幾何圖形的見證下
我們并不是被取消了,
闊別尚不能抹殺我們身上
與它們相似之處的一致,
哪怕僅是片斷的現實﹑現實的片斷。
一道反光的鋒芒劃過
我的心田,世界在變輕,
時間像光明一樣滲透,
驟然而至的空白
朝我變形的臉和身材涌來,
黑色消瘦的人兒:
曾經載滿前程的空氣
化作庸碌無為的今朝;
對于綠色的火﹑綠色的血
與綠色的潮我能說些什么,
對于操場上美麗的排斥一切的
強硬的光輝能說些什么,
對于黑色樹林中燃燒的
綠色的星星能說些什么……
山巒的峰線在悄悄地坍塌,
白晝越來越像燃燒的蜂蜜,
我看著窗玻璃和窗外的葉片
一門心思地只想走出去,
呈酸性乳汁的故事無處不在,
故事只應該留在書籍里。
終于等到程式結束的一刻:
難道我還在奢望此時
光的菠蘿﹑碧綠的冠羽
能幫我加速成形什么?
徒勞地在此地尋覓微笑﹑諷刺﹑未出口的允諾,
一切都來不及了,
蒼天的邊緣已是旋轉的金青石,
空洞的地理不引注意地
在緩緩地轉動。
偉大的觀念之歌,
可悲的觀念之歌,
不可挽回的觀念之歌,
云雪中的火焰與武器。
一切皆流,無物常住,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
當初人眼睛里的水已流逝,
即使還是這條黃色的河,綠色的河:
河流的眼睛睜著,
瞧著它的人已嗒然無語。
樹枝間流淌著火焰
黑影也開始在其中流淌。
一幢幢樓房,
白晝再無幸運的相遇
和奇異的意象的萌發,
時間沉默并且淤塞在此,
太陽尚未老化,
時間已將我們發明,
我們尚夠不著粗大的樹木的膝部,
大樹像已成為未留遺囑的遺物,
樹枝上液體彎曲的火焰
映照我們的眼睛
——毫無目的地使人眼花繚亂。
仍舊活著的樹,互相交錯的枝條,
沿著堤壩成一路縱隊排開,
全都染上珊瑚一樣火紅的夕輝,
在透明的空間宛若神貌依舊,
歲月在操場上和庭院內旋轉,
青春的年華去了哪?
樹冠還在顯示閃爍磷光的戒指:
卻再也不能生產小小的行星
或美麗晶瑩之物,
辮形的光線撲打我的臉頰,
花壇之間的大樹上
隱約朦朧的廣寒宮不見了,
其下,粉紅色的仙女不見了,
一座座黃色甜蜜的山峰
也不建在我心中的深淵:
絕美的景物還有什么意義?
我有身軀而沒有實體,
同一個事物總是
而又從不是同一個事物,
那使我得以聳立的
一縷精神的氣息飄散去了哪?
一切都像無形地被夷為平地,
盡管在此地惆悵地徘徊吧:
割下舌頭,撿拾青春的記憶,
在河岸邊一切都是意外,
“永無”之琴在頭頂上方彈奏,
蔥翠﹑朦朧﹑慵懶的景色意欲使我哭泣,
用觸覺去觀看,用視線去撫摸,
用眼睛將河流的香味兒聆聽,
要明白:歲月的輪子一絲一毫
都不可能倒轉。
無人能拯救我們,
站在結成連理的大樹前,
狼狽不堪的成名成家的野心,
夢想化為記憶的山崖上的云煙。
湛藍色的遠山,湛藍色
的天空,殘破的線形白云,
地面上的黑影在一串串地集結,
歲月肘彎里的溫馨之地
浮生之中的半日空閑
使我能和清晰的藍黑色彩繪似的河流
寧靜地相處。
為什么我還在郁郁寡歡:
是有著幼稚舉動的少年
與不甘愿淪變作中年人在相互較量?
莫非高高的門道里還留下不忠的塵埃?
一切都源自于太忠誠,
理想﹑意念﹑愛情以及怨恨,
像那些幸存下來的事物一樣:
忠實的極至就是否決,
無私﹑謹慎不會帶來任何結果。
唉,冷不丁地被他人提起:
曾在冬日里被我焚燒的詩箋,
我和我的幽靈們
冒著雨水嚴寒去戶外
迎著猛烈的冷冽之風,
哆哆嗦嗦地回來時,
那模樣落入并刻為他人眼里的一幅肖像。
多少無名的一天(或隨便哪一天)
時間掉下來一面面明鏡,
世界之母不惜屈尊
做我的卓越的伴侶,
我還是屬于遲鈍的那一種類型
充滿著一種對“思考之無用”的思考,
半閉著眼睛看世界,說夢話,
我的此種潰瘍一直延續到今天。
千年的山神,風的橋梁
泡沫般閃光的村鎮,
逗留在這個寂靜的場院中央
已沒有可使之復活的期待和等候,
具有的只是非生命的碎片與微粒。
(什么仍像殘酷的鳥兒要啄出你的
眼睛:“愿此處是永恒的浪漫之鄉。”)
從隱性到顯性,
傳奇的化作陌生的,
無法相見的業已相見,
無法相見的就讓它們不見,
在塵俗的火焰中來來往往。
個性的沖撞,脾氣不合,
趣味不相投,
我和他們都已相互取得諒解或寬宥
甚至片刻便冰釋前嫌;
耳畔是一面面空氣的手鼓,
眼前是時間陰影的殘肢,
我們總是談論其它的事情。
我不過像一株雜草一樣長大,
在樹林的胸膛下
反映在幻影中,成為黃昏
赭紅色的背景上一星點
怪誕的雀斑。
建筑物
宛似時間的象征,我們凝固的時間。
人變為事物而時間仍然向前
言語行動依然要積極表現的人
在線形時間上也只是個靜止的點。
環形時間只在我們頭腦中存在:
沒有利潤,沒有增加神圣,
數目可觀,而又顯得空空洞洞,
譬如眼前這空洞﹑可愛的美景,
在我的意識里倒像成了無人居住的地方。
“事已至此”的不幸,“敢作敢當”的缺乏底氣,
多么變化莫測的存在:
用“無常”來解釋時間和它的顯靈。
終有一天便是這一天!
樹木與我皮貼著皮:我身體的
所有身體都進展得太緩慢了。
起裂縫的嘴唇,思維的電流,
“我思故我在”又一次刺激著我,
過去是已消逝掉的現在,
將來是還未到來的現在,
只有一個永遠的“現在”:可觀,可感,
可行動,沒有別的什么時態;
我們談論“未來”是什么樣子,我們都將衰老成啥樣子,
談論“死”和掛在墻上的照片
再過一兩個十年是否還能夠重逢,
我們在走下坡路,仿佛已若有若無;
我帶著一個雙重的我重回此地:
像帶著一個末路中的我
我也已不再是我。
惟獨思緒尚在,我便存在,
我還是我:在這里太陽喂過我,見過太陽
在大樹頂上筑巢,
太陽的光線仍舊嗡嗡作響地照射著我,
將黃色和粉紅色的迷戀
不停地朝我炮擊。
經歷了那么多遼闊的廢墟和廢墟上的
道理,只要活著的意識猶在,
不管時間的時間,我都能一分為二,
我與自己談心,談論柏拉圖。
我尋找那棵南流河畔的古樹,
并沒有按照要求講三個以上的故事,
眾多故事只在我的心中跳蕩,一個擁有記憶的
軀體自動前來沉入時間的另一側。
古樹像黑色涼亭
一向站立,從不改變姿勢,
總是見證,總是沉默不語,
茂密的枝條在暮色中神圣不可觸犯。
在它旁邊增修了一道平坦的石橋,
高過岸邊屋脊的古老的石拱橋
不再顯得那么孤獨;
彩霞尾隨而至
霞光兇猛地映射在濃稠的河水里,
似淡墨渲染的天空,
濃墨粗線條刻畫的大地,
偕同而來的人佇立在橋上
映入眼簾的是徽派白墻和遠處深藍色的山嶺,
記憶頓時聚集到靈魂的入口
并壓抑著與我同來的三人的前額,
穿鑿山頭的穿山甲們
在這有許多故事像沒有故事的地方
抓緊時間拍照留念,
莫管那無形的嘆息源自何處。
沿著石拱橋磨損的梯級而下,
我認出并認識那些臺階。
在老街上行走迷失了方向,
憑借不安的記憶判斷方位尋找出口,
過去的幽靈全都跑出來
充斥著巷子里的空氣,
空氣正在揮發著空氣。
我們是輕飄飄的過路人,
我們帶著呻吟和寶石的尾巴
像要打聽什么,可這樣做
又有什么目的與意義呢?
具有引力的核心的青石板小徑
轉眼就已通過,封閉在身后;
我們像雙頭的鷹一樣
被擠壓進新街巨大的翅膀里。
記憶里的繅絲廠﹑郵電所
衛生院……都已化作他物,
寬敞的水泥路面在腳下,
一陣昏暗的符咒在我們頭上。
“新建筑,新氣派!”大片的土地
被征占,一些美好的﹑白熱的時辰
所發生之地永失蹤跡,
一聲沉重的﹑殘忍的嘆息,向著天地間
它將我自己騰空,蕩平我的存在。
到處華燈初上,夜幕降臨……
有展臺嗎?有。
一個紋著符號的身軀屹立其上
像站在昨日與今日之間,
燈光在大廳里演說,貼畫在歌唱。
幾大桌酒席已經為我們擺上,
誰愿意回味過去就請留下,
人會在開始的地方分成兩個人。
我的面孔脫離了我的面孔
——徒勞地瀏覽自己的生平有何用。
竊竊私語,笑聲,交談,
干杯,滾燙而又模糊。
唯我論,迎接現在的我們。
愛情與夢想:什么也別想,
我享樂主義的同類。啊,“意象完結了,結構瓦解了,
啤酒的泡沫,何所謂強有力的哲學?!”
走出燈光——旅館
有人挽留不住地去了便不再回來
像離開曾經充滿白熾燈光的教室——
像歷史上屈原﹑竇子明﹑李白
時間或長或短漫游過此地。頭暈眼花,
鴉雀無聲的寂靜,
黑夜的主人并不打算讓我休息,
被人邀約三五成群地去逛夜市,
深入到寂靜之中
沒有實體的概念,
只有飄浮的時間。
在小酒館與同伴一起重開酒宴
不要等候,不會再有人來;
在開始的開始的地方
酗酒,體驗再一次在寂寞的半夜街道上橫行;
在星體與軀體相連接的地方
徘徊不定地哭泣;
為了知與夢的年代一去不返,
為了明日的告別,
沉默不語或放肆地打噴嚏
響亮地笑:反正都一樣。
“所幸的是我們當中還沒有人
在半道上夭折,
一個個都還健在”;
我還在喝著起泡沫的啤酒,如同
飲著溝渠里的血,看見
光禿的山峰﹑磨平的骨骼和滾動的石頭
(而后,有人粗魯地踢啤酒箱,別喝了,
“別管我們的相貌,是否過得太老,
或是評論有的人過得也不好”)。
我在自己的夢囈和故作的狂歡上:
“可惜,已不可能再有知音陪伴,
你永遠孤獨一人;”
我的聲音結束了
必須要自給才能生存,
我的耳朵我的預見我的操勞
刻上自己的笑容與呻吟,
目光被破壞了又能怎樣,
還有記憶的籃子;
叔本華﹑尼采,不是兄弟的兄弟,
他們教導我說:“作為表象與意志的世界”,
然而那只是一種黑色的觀念,
我只想著那些成為我的身上之物;
他們同亞里士多德﹑黑格爾,柏格森和懷特海
一樣,揮發堅實的理論的白色;
崇高而又嚴肅的夜晚,寂靜的噴流,
人本主義總是為時太晚;
不是“純一的時間”,
我愿意談一談有關真正的時間綿延的學術。
還有馬斯洛的本我﹑自我和超我:我懂得
烏七八糟的不該懂得的一大堆東西,
“我知道,我一無所知”,
寫作又算是一只什么樣的鳥。
音樂的松樹牢牢地站在黑夜之上,
我面朝著天,聽著黑夜唱時間模糊的歌,
確切地說那是一方時空的顫音,
時間裂成兩半,請時間不要出現:
我們是無名的瓦礫,不是嗎?
轉過一條街道,
與新街道對直的空隙處嶄露夜空的一角:
璀璨的星光霍地呈現,
星星個個大放光明,擁擠又喧鬧
像要急切﹑荒誕地朝我的臉
靠攏。其他人對此竟渾然不覺
除我外像沒人看見。最后的顯示,
夢想并不值得。
黎明已經降臨
黎明沒有任何味道
——也沒有一點兒氣息。
它還是吸引著我早早地向郊外而去
準備憑吊或者去抓最后一條聲音的尾巴。
一彎殘月懸空,潔白而又寒冷:
像鋒利的刀刃一樣散發光芒,
世界在晦暗與變白的不穩定之間變得虛無飄渺;
肉體微弱的火焰,懷著什么目的
進行怎樣一場最后的對話。
三十年只是一個瞬間……
語言完結了,說與不說都一樣:
致命的擁抱,創傷的源泉,
山水的國度變成了“荒漠”
一切形體的奔波和它的悲劇
人間有“死神”,也會有死人,
如此大放悲聲有何用?在時間空虛的秘密面前
高聲宣揚來此地的秘密感受有何用?
不會有誰聆聽,
它們抖動在
一個玻璃般的空氣的桶里。
驚呆的肢體,
被堵住的嘴巴:
一切都在用欄桿把我阻擋使我成為陌生人。
云彩已經散開:萬物準備它們在白天的存在。
在一秒鐘內慶祝“光線”的降臨,四周靜悄悄,
我的眼睛成為兩個神奇的了望塔,
孤獨一人的走動,
花草開始醒來。
一個傾身于往昔的人,想要再一次領略
此刻躲在某處窠臼里的那些白熱的鷹。
水﹑火﹑風﹑土這四大元素
構成自然世界,人也是由這四種元素
混糅而成。不外乎此。一個分隔與撕裂的火花
跳在我說“話”的雙唇上:
嘴巴什么話也沒有說。
從早晨六點開始
來到校區的右側面,
又發現一座后來才架設的石橋。
我站在開設于三個驚嘆號之間的橋面上,
看著墨綠的翡翠般的河水
淡黃色的浮萍:舊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在綠色和黃色之中發笑吧:
拜倫﹑小仲馬﹑川端康成;
一切都只是天真的游戲,
游戲演化成為生命的歷史,
進而將一個軀體化變成為草。
堅持,自衛,堅持,
弄成今天這樣子可不是鬧著玩,
同雪與鹽的對話正式開始,
潔白在等候著被矗立起來,
東方的翅膀軍團穿過天空,
向前,向前,只要我尚未使自己完結。
耳朵里有不為人知的一個蜂巢,
從眼中生出一只鳥兒,
與自己的靈魂搏斗,
在時間和形式之下:
跌倒,爬站起,再向前。
看似盲目而且沒有止境。
與自身的抗爭不足以向外人道;
失去天空的目光,失去大地的目光
也不方便向旁人闡述;
在磨難中,每個事物都必須要挺立起來,
每個事物都在抗爭并排斥著其它事物,
因此,不要想著有解脫的時間,
全是自己為目標而犧牲的時間。(持久的思索,
無限的敬仰,人頭頂上的星空只被康德發現)
一個小的心愿外面是更大的心愿,
時間的態度含糊,寂靜和孤獨
使自己的原野不斷地蔓延,
面對著這一種無垠﹑昏睡著的眼睛的風景,
在人居住的世界啊:
孤獨的追求是因為何種崇高的事物——
難道只是像從少年維特過渡到年老體衰的歌德:
為發現年輕時代在巖壁上鐫刻的痕跡
而失聲痛哭?
幸福或痛苦都會變成歷史。
歲月的隧道﹑歷史的走廊里沒有別的,
永遠是戰斗著活的“犧牲品”,
朝著死亡這唯一的出口:
或許人只應該站著死去。
歷史由人來創造,由人來書寫。
我在途中,越來越不中用,
現在回來了,奔向我的誕生,
迎接我的只有陌生淵藪中的碎片:
已經開始的是我“這個人”回不去的更是我“這個人”。
現在只有我“這個人”而沒有曾經的那個我。
我非我,花非花,
地點雖然還是那個地點,
它早已將我“這個人”廢除,在名稱上
更是與我保持著很大的距離。
過橋:
順山勢蜿蜒的土路已變成水泥路。
鄰近的山坡被挖掘掉一截
像野獸的后腿上被撕走一大塊肉。
這天然的作品不受任何保護,
它努力依靠自己保護自己
大自然向來如此;
一戶戶人家的
漂亮的樓房,汽車,小院,
生活條件明顯地改善,
這不是我想要看的——是別的,
沿著彎曲的大路夢寐以求的東西
已經臨近——它興許也正前來
將我迎候。
但是,這一片山嶺,
草木不再向我伸出溫柔的手臂,
我也不再令它們的心——感到高興;
荒蕪,孤獨,寂寞難耐,
哪里還存在“詩意的棲居”,
正如荷爾德林的悲吟:麗人啊,日光下
到處看不到你……。
多么久遠的事,在風的呼吸當中
在時間之神的口袋里:
幸福的面龐已遠去,
生命的妙音已絕響,那邊:
美人所停留過的地方
仿佛還是昨日的情景。
時間流逝而又沒有流逝;
眨眼的傷口,眼前空空蕩蕩,
時間可以確定已然流逝
這里只是純粹的空間。
靈魂已經空虛,大地的面目猶在,
但內容已經被抽除。
我行走卻又駐足,時間有限,
不得不繼續行走。
除了尖山頂上的草木,像沒有什么能留下來;
向著禮貌山的方向致敬,
線形時間只有這一種狀態。
線形時間:
過去了便不再來,過去的
既存在又不存在:存在是由于經驗﹑
記憶的引領,不存在是因為有現在。
地理﹑空間就要簡單許多:
人不來,就不會有顯示和呈現。
而活著的事物都朝著分散的方向。
分散和變遷是常態,
沒有什么是永恒。
此刻我便在自身中溶解,
看不到過去的門﹑微笑,
觸不到詩的黑色與白色,
可是過去還在連續進展,
過去總是緊緊咬住未來,逐漸膨脹
直至無限;
我倒愿意相信
是由火轉化成的萬物
萬物不斷地變成火:
時刻的花冠
講著火焰般的話語
轉瞬即逝;
人的名字和形象建筑在空氣上,
生命的有機體在冒煙,在看不見地綿延,
形體在時光中變樣
形體最終會消亡。
我現在已無資格
要求粗獷的夢,
對那些流浪的小路
或是對稱又反常的山谷
我已徹底喪失勇氣去征服;
別了,連綿百里的青山:
巍巍聳起的屏障,
直插云霄的山嶺,
高崗之上我曾是唯一的戀人。
沒有鐘點的時間
我卻感覺到它的有限。
沒有形體的寂靜
起來又落下,落下又起來,
我對它偶爾巨大的鏟動已不感興趣,
隔著一大片枯黃色的田野
朝著河流細細的上游眺望:
那兒草木茂盛
高堤仍在,可能已沒有草灘,
在那里我曾是個真正逍遙的人。
做為一個觀察者也被所觀察之物觀察,
樹葉染紅的雜木要從斜坡上走下來,
身側有披垂的巴茅﹑鮮紅的小野果,
再往山坡高處生長有竹林。
不遠處山嶺腳下有杉木林。
依偎著近旁山角的是弧形的稻田,
從我走著的路上往下邁幾步
便可伸手觸及發亮的池塘,
所有景物的“排列組合”都顯得無比親切:
它們承載著有心靈活動的故事,
讓聽覺享受到秘密的音節,
讓眼睛看到時間的背面——
一派令人陡生凄涼之感的景象,
我曾經所無比期望的幸福
統統化作云煙,在空氣中自行消散,
甚至不能算作是一個半完成的隱喻;
我聽到了自己無用的心聲
在現實中永遠沒有“成全”,
螺旋體的思緒,詩歌,
我在我曾在的環境里
正作轉向,走在光滑的土路上:
兩條雪白的車轍印痕慢慢地合二為一;
那么多當初認為的有用之物
竟是實實在在的無用之物,
背負著“錯誤的東西”注入的一切
回想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一天是“對”的:
而這“錯誤的東西”與我眼前的環境
緊密地相聯,
只有在這里它們才有意義,
才又有了符號和磁性的振動,
讓人不惜為之赴湯蹈火。
到來即預示著離開,
相聚即意味著更長的分別,
時候已不早,我得原路返回,
時間像水晶的球體從我懷里滾落,
我聽從自己的腳步,我既充實又空洞,
我會懷念這地方,它可不一定想我。
我該向泛起銹色的植被說聲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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