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思不群的詩集《分身術(shù)》近日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是詩人的第二本詩集，精選近年創(chuàng)作的99首詩歌。按詩歌內(nèi)在氣息和語言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詩集共分為“江天暮雨急”“猛虎與秋風”以及“舌頭保鮮術(shù)”三輯?！敖炷河昙薄?，落在字里行間，峻急的豆點和句號發(fā)出無聲的驚呼，“顫抖的雙手如雨中的麻雀，又冷又熱”；漸入中年的“猛虎與秋風”，有喚醒午夜的月光，有秋風穿透衣衫，回憶和愛意周身流遍，“那些隱秘的敗退支撐著我們”；窖藏的“舌頭保鮮術(shù)”，語言與詩情自由周旋，個體與世界盡情戲謔，被扯碎的“棉花糖”在“尋找眼尖的小女孩”。時近中年的詩人，越來越把目光收回到自身，用寫作護衛(wèi)內(nèi)心燃燒的爐火，語言的皮囊和骨頭漸漸相合。

自序

少年時我也曾學過吹笛、作畫、溜冰，但是至今都忘了；有一段時間我對插秧、割稻、車水也很在行，現(xiàn)在都荒廢了。只有詩歌，十幾年過去了，我仍然在不緊不慢地寫著。忽然想起童年的一個片斷：五月的早晨，我走在細細的田坎上，雜草上的水滴濡濕了我的布鞋，腳趾微涼。霧氣從山野間、從阡陌里上升，身后的村莊在一點點溶解，父母交代的事都散在迷蒙中，只有遠處油菜花地里偶爾飄來的一兩句歌聲，卻牢牢記在心里。

這當然不是沒有緣由的。

張岱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癡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對文字有種斬折不斷的喜歡，這大概算是我的癖好與發(fā)癡吧。而也因此，我有了一些“深情”“真氣”的朋友，比如李商隱、里爾克，比如魯迅、齊奧朗。當然在我身邊，還有另一些我更為熟悉的人，他們不是朋友，他們是我詩歌生命的一部分，我們患有相同的“文字愛好癥”，正在各自的道路上尋找自己的藥方。

分身術(shù)算不上藥方，它是致幻劑，或者迷魂陣。葡萄牙詩人佩索阿很擅長分身術(shù)，他創(chuàng)造了眾多的人物，并將他們變成了親戚，相互拜訪、走動。他為每個分身建造了語言的避難所，那些分散各地的長廊暗通款曲，連成了一片東西莫辨的里茲本城池。另一位分身術(shù)大師杜甫，他同時是官吏與詩人，兄長與朋友，丈夫與父親，駑馬與黃鸝，千萬溝渠從一山流出去，又通過那些細小的根須匯集到一身，山體因而越發(fā)蔥蘢，云蒸霞蔚。

分身術(shù)，在另一個意義上即從眾生中抽身而出，努力成為個人。這個理想過于龐大，我只想擁有一本屬于自己的詞典。年輕時我喜歡過一些詞語，它們太大了，脹破了詩歌的外殼，語詞的尸體散了一地。如今，我越來越把目光收回到自身，慢慢收縮，讓它們護衛(wèi)內(nèi)心里燃燒的爐火。就像藤上的一只葫蘆，當初努力從內(nèi)向外鼓起，無數(shù)只觸手伸向世界，在某一天掉頭往回走，皮囊和骨頭漸漸相合。

弗洛伊德說寫作是作家的白日夢。我沒有白日夢，有的只是黑夜夢。我的詩歌大都寫于夜晚，尤其是當我躺下，那些宇宙大爆炸留下的碎片飛旋而來，在詩歌的身體里重又凝結(jié)，擁抱，成型。我成為了卡波蒂所說的“平行”的寫作者，那樣我就可以不粘滯于大地，但又不會離得太遠。在一個適當?shù)木嚯x上，引力和斥力向相反的兩端拉扯。當相反的力同時穿過我的身體，內(nèi)在的黑洞將它們?nèi)嘉诉M去，并在意識交換機的作用下，釋放出嶄新的夜晚和清晨。而那些龐大之物，命運、生存與苦難，我曾試著觸及它們，但不用去談?wù)撍鼈儭Ｕ務(wù)撌且环N驚擾和不敬，只要靜靜地臥在它們的身旁就夠了。

感謝幾位師友為我寫下的文章，有他們在書后，如同壓艙石一樣，可以讓我在大江大河里吃水更深一些。

2019年6月6日

《分身術(shù)》詩選：

1、夜讀張孝祥

你驅(qū)遣星月

我吹動塵埃

你手拿玻璃裁紙刀

我尋找書架縫隙間的歌嘯

夜色里，客廳闊大如天地

萬有如星光一樣遙遠

臺燈向著江邊漁火靠近

一把杯盞的喉嚨

攥緊了春夜的雙手

扼守住單向通道

紙薄的小舟折疊又折疊

遲遲沒有駛離我手掌的水域

2019.3.27

2、給1881年1月28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你取出自己的死亡，藏于紙張褶皺的

唯一配方，讓狂暴經(jīng)年的

病癥遽然逃逸。軀殼委棄，

在棺材一樣的沙發(fā)里

你陷得多么深。在帝國的泥沙和經(jīng)義里

你一面掙扎，一面陷入

西斯廷圣母的雙手從未將你拔出。

而窗外，雪花正在安魂曲之上飛舞

圣彼得堡的夜空如雷暴脫落，突然下降的

一件緇衣，緘封住桃木寫字臺叫喊的傷口。

大天使安娜口銜寂靜，停止了歌唱，

潔白的翅膀不安地

收攏在疼痛的雙肋下

一瓶無法自制的墨水，

這像是營養(yǎng)，又像是毒素。

為涅瓦河的波影

吸引、追逐而顫栗，幽深的打著圈，

晃動得情不自禁。如今他終于止息，

當最后的鋼筆跌落在地板上，

“你且許我”，從此無人將它取回。

2018.1.18

3、殺魚事件

殺魚的時候

刀卡在了魚頭骨里

怎么也取不出

這條砧板上的魚肉

忽然反咬一口

就像魚頭舍不得刀刃

帶來的清涼

就像男人的尸體

卡在堅固的城墻里

2018.2.23

4、敦煌的月亮

歌舞正演到熱鬧處。月亮上

霜白又加了一層

懷揣銀色的鑼鼓，敦煌沉入水底

風沙在其中輾轉(zhuǎn)遷移

沉默的供養(yǎng)人走到門口看天色

發(fā)下了第一個誓愿

月亮從未反悔，從未松開

咬緊的耳邊清涼

馬蹄聲穿過天宇的洞口

落入人間

那些提燈的頭顱，

有的無聲行走，有的手捧燭火，

正上到高高的樹梢

2018.11.28

5、鐘表店之歌

那里收集枯枝上的流水，收集鋼鐵的羽毛，

收集無字碑

人間的秘密寫下又磨平

鐘擺懸停，指向人世的正午

一縷光在追逐避難者

清晨的露水里

誰能取出那枚還在轉(zhuǎn)動的齒輪

2018.5.31；10.11

6、在花間

凌晨醒來，客廳里

電動車仍在充電

嗡嗡的馬達聲持續(xù)不停

這是一萬平方公里的成都

它巨大的身體里

安放著一枚小小的心臟

2019.1.21凌晨四點

7、十一月十八日過旺山

十一月，山林漸漸被打磨單薄

透明的鏡子穿越獨行者的身體。

落葉無聲，空水洗著山丘與田野

面目漸漸清晰。那在谷底澗水里

沐浴的人，一雙大手已經(jīng)將他

洗得透明，在樹林腹語的歌唱中

升向天空。日子一天緊似一天，

遠山疾行無功而返，頹敗與慚愧

的羞紅一夜侵襲山頭。從那里，

山河的目光從未改變，

它漸漸望向虛空。只有河谷

從不懼怕退讓，它在不斷下降時

劃出的刻度，仿佛是它在四季的

五線譜上寫下的心曲。就是這樣，

一直以來正是那些隱秘的

敗退支撐著我們。那些驟然放松

射出的弓箭，如一只高翔的大雁

鳴叫著飛過藍色的澄宇。此時獨行者

已經(jīng)來到山腳，他抬頭仰望的時候

從那至深處傳來了靈魂的顫音和歌唱。

2017.11.19

8、雪中登虎丘

雪落千山，他喋喋不休地一片片

喊著寂靜。

樹木陷在回憶中

雪蓋下，少年和故人抬起頭來一次次

向我張望。

2018.1.28

9、小兒女之二： 猴子

掛在脖子上的猴子

不是為了搶樹上的香蕉

她要蕩一個獨一無二的秋千

手腳并用往上爬

猴子總怪樹站得不夠穩(wěn)

在她不小心掉下的瞬間

總有兩根樹枝將她接住

她總是嘻嘻哈哈，

生氣的時候，

卻恨不得打自己一頓

當她睡到迷迷糊糊中醒來

她會問一句：

爸爸，現(xiàn)在是明天了嗎？

2014

10、鹿

卡夫卡來到江南

抬頭吃樹上的葉子

她支起枇杷葉片的耳朵

兩枚尖新的月亮隱在眉間

當有人讀出脊背上的日記

夜晚會落下苜蓿般的不安

你知道，那讓我們傷腦筋的

總是同一個謎語

當她抬起栗色的小蹄子

如一柄棒球桿，敲醒我

2018.9.19



評思不群的詩歌

經(jīng)由自我抵達現(xiàn)實，經(jīng)由日常抵達神性

文/陳進

印象中的思不群是一位學養(yǎng)很好的青年文學批評家，他早年師從蘇州大學著名學者范培松先生，攻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碩士學位，求學期間便有研究詩歌的學術(shù)專著問世，畢業(yè)后雖然投身公門，但仍不棄文學志趣。對他創(chuàng)作的詩歌，我一直有一種期待，一位性格內(nèi)斂卻富有靈氣、有著良好學養(yǎng)又經(jīng)行政歷練的詩人，會寫出怎樣的作品來。在他的組詩《人間的秘密寫下又磨平》中，我能隱約感到一種卓爾不群的氣質(zhì)，一種雖然游離于時代主題的宏大敘事之外，卻依然保持對現(xiàn)實的介入與關(guān)注的氣質(zhì)，一種既在日常生活細節(jié)中沉醉，又試圖找到向上的動力和向下的深度的氣質(zhì)。所以，我想以“經(jīng)由自我抵達現(xiàn)實，經(jīng)由日常抵達神性”作為對他詩歌風格的一種概括。

詩歌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在1990年代之后，成為聚訟紛紜的話題。一種說法是，在消費主義語境下，文學整體邊緣化，詩歌失去介入現(xiàn)實與干預現(xiàn)實的能力。更多的詩人轉(zhuǎn)向“個人化寫作”，從關(guān)注現(xiàn)實轉(zhuǎn)向表達自我，從宏大敘事轉(zhuǎn)向孤芳自賞。事實上，“自我”與“現(xiàn)實”既非水火不容的二元對立，也非兩條無法相交與平行的異面直線。讓-弗朗索瓦?利奧塔爾（Jean-FrancotsLyotard）在《后現(xiàn)代狀態(tài)：關(guān)于知識的報告》里曾深刻指出，“‘自我’是微不足道的，但它并不孤立，它處在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復雜、更多變的關(guān)系網(wǎng)中?！彼疾蝗旱脑姼柰瑯右惨浴白晕摇睘槌霭l(fā)點，但他始終在尋求“自我”與“外在”之間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斗稚硇g(shù)》是詩人在天橋上俯視時的幻想，一輛輛從身體分裂而出的汽車蘊含了各種生命體驗，“輪子準確地駛向八點”的私家車象征著后工業(yè)時代的工作，在“冰冷的路面和病痛沉默”上行駛的救護車“只有它還在一路歌唱”，以及“車轍緩慢地分開生死”的老人車，頭頂湖泊各草原的旅行車等，而在象征著童年的校車的“清晰的倒影”里，“我”又重新回到了自身。在一場分身的幻想里，包含了塵世中每個個體生命的生存困境、此岸彼岸，顯現(xiàn)出強烈的現(xiàn)實感。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認為，這種現(xiàn)實感“就是對根本無法測量、稱量或充分描述的東西的那種靈敏的自我調(diào)適——那種被稱為富于想象的洞察的能力”?！对诨ㄩg》寫于旅居成都之時，詩人在文化地理層面似乎遙想到晚唐五代時期后蜀的花間詞派，這種致敬古典的命名，并沒有讓詩歌也染上晚唐花間遺風，詩人以一種大格局，將文明的反思和個體主體意識融為一體，他既感受到“一萬平方公里的成都”的遼闊，也能幽微地將電動車的馬達聲比喻為這個城市“巨大身體”里的“一枚小小的心臟”，這顆心臟既驅(qū)動了城市的建設(shè)發(fā)展與交通，也是詩人與現(xiàn)實交流的“文心”?！剁姳淼曛琛分械臅r間意識蘊含著濃厚的哲學意味，詩人筆下的意象辯證而奇異，“枯枝上的流水”和“鋼鐵的羽毛”將物質(zhì)的冰冷和生命的鮮活辯證融合，意味著歷史的循環(huán)和物質(zhì)的通靈，映襯出人類生命的有限與脆弱。懸停的鐘擺雖然象征著時間的停滯，但它并非具有超越有限、以達永恒的意義，“一縷光在追逐避難者”不免讓人想到福克納《喧嘩與騷動》里那句“時間不再是可以計算的延續(xù)過程，而是沒有窮盡、無法逃避的現(xiàn)在”。威廉?巴雷特（William Barrett）在《非理性的人》中指出，“真正的時間，構(gòu)成我們生活中戲劇性內(nèi)容的時間，是比手表、時鐘和年歷更為深刻、更為基本的東西?！比欢@種“真正的時間”就像“無字碑”上“人間的秘密寫下又磨平”，讓人類的永恒之心最終煙消云散。

在勒內(nèi)·韋勒克（RenéWellek）看來，“現(xiàn)實主義作為一個時代性概念，是一個不斷調(diào)整的概念。”從思不群的詩歌里，我們無法讀到那種新聞報道、調(diào)研報告里的客觀現(xiàn)實，而是感受到一種對現(xiàn)代人生存狀態(tài)與時代精神的微妙把握。這些詩歌將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轉(zhuǎn)向了內(nèi)心，以一種“內(nèi)視閾”的生命敘事視角，在聚焦內(nèi)在心理的同時，折射出現(xiàn)代人的普遍精神狀態(tài)，這可能比那種對客觀世界直接“模仿”與“摹寫”的“現(xiàn)實主義”更加具有“現(xiàn)實感”?！毒暗聜鳠翡洝肪硎d義存禪師示眾語謂：“我若東道西道，汝則尋言逐句；我若羚羊掛角，你向什么處捫摸？”所以，面對這種現(xiàn)實難以捕捉的“羚羊掛角，無跡可求”，不應成為我們否認其“現(xiàn)實主義”的借口。

經(jīng)由自我而抵達的現(xiàn)實，顯然不是那種大江大海般的現(xiàn)實，而是一種日常生活的現(xiàn)實。在思不群的詩歌取材中，日常生活是重要資源。和革命、戰(zhàn)爭、政權(quán)、宗教等宏大命題相比，日常生活顯然有種形而下的卑微與渺小。在肇始于1990年代的新寫實主義那里，日常生活也確實被喻為“一地雞毛”，背負著“躲避崇高”“放逐意義”的標簽。然而，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指出“生活形式是一切知識和價值的河床”。日常生活在思不群詩歌中，產(chǎn)生了另一種可能——在此岸的世俗中尋求彼岸的詩意與神性的可能。這種可能的實現(xiàn)，是以“碎片聯(lián)綴”和“意象疊加”為技術(shù)性手段。在《給父親擦洗身子》中，詩人將“給父親擦洗身子”的過程當作“我就重新活一次”的過程，疊加進的意象“凸起的藍色河流”隱藏著生命的信息，“匯入我年輕的血液里”，在這里，一次極其平常的“擦洗”，獲得了生命交流的意義。《陽光下的河流》是詩人面對“母親默默地坐在墻角”時的想象，他不斷地為這個場景進行聯(lián)綴，“斜光”“地圖”“河流”這些遼闊、綿延的意象隱喻著生命的傳承。生命的衰老不可避免，然而在代際傳承中自有一種生生不息的神性。思不群有時也會在瑣屑、平庸的細節(jié)中對人類生存境遇進行形而上的思考。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在《日常生活批判》中提出，如果想要消除人的異化，必須要進行日常生活批判，必須要關(guān)注日常生活的異化?！稓Ⅳ~》在敘述平常至極的庖廚行為時，通過一種奇妙的聯(lián)想，將“砧板”“魚肉”“刀刃”這些庸常的碎片，聯(lián)綴到“卡在堅固的城墻里”的“男人的尸體”的意象上，頓時使得詩歌產(chǎn)生了一種崇高而壯烈的色彩。在《釘子》中，詩人以“釘子”象征那些熱衷鉆營的人們，“將腦袋磨尖/在水火里淬煉/增加它的鋒利”，然而釘子最后“被墻壁一口咬住”，詩人此時覺得意味還不夠驚心，又疊加進一個觸目的意象，“像剛探頭的魚/被一把捕獲”。作為意象的“釘子”，已經(jīng)上升到對權(quán)謀、心術(shù)的批判層面，正可謂“機關(guān)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無論是殺魚還是釘子，都是日常生活中簡單到近乎沒有意義的行為與物品，在詩人筆下，就像保爾?利科（Paul Ricoeur）所言，“藝術(shù)的魅力把無意義的生活升華為有意義的作品。”

在日常生活中抵達神性，有時需要一顆孤獨的虔誠之心。思不群似乎深諳此理，他的詩歌中經(jīng)常彌漫著一種孤獨的情緒與色調(diào)。箱崎總一在《孤獨與人生》中將孤獨分成“設(shè)法逃避的孤獨”和“自己所需要的孤獨”，而后者則具有積極意義。思不群詩歌中的孤獨感并非源于存在主義哲學里的現(xiàn)代性危機與精神荒原感，而是一種自覺意識和反省意識的覺醒。這種孤獨首先體現(xiàn)在意境的營造上。柄谷行人（からたにこうじん）在《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中認為，“風景不僅僅存在于外部。為了風景的出現(xiàn)，必須改變所謂的知覺的形態(tài)，為此，需要某種反轉(zhuǎn)。”在《敦煌的月亮》中，無論是歷史風塵侵襲千年的敦煌，還是深邃夜空中的月亮，都是足以釀出強烈孤獨氛圍的意象，尤其在首句“歌舞正演到熱鬧處”的映襯下，孤獨又像月亮上的“霜白又加了一層”。在《赴青海湖，途經(jīng)日月山》中，詩人佇立“茫茫的高原”，思緒和意象在歷史、宗教、奇景中閃回穿梭，像是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這種孤獨還體現(xiàn)在心靈對話之中。思不群在《祈禱書——給陀思妥耶夫斯基》《給1881年1月28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魯迅虛擬》中真正詮釋了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在《西方正典》中所言“真正的閱讀應該是一種孤獨的活動”，大師的孤獨和詩人的孤獨仿佛在隔著時空對話。尤其在《魯迅虛擬》中，詩人以高密度的行間排比，對魯迅生平與作品中的意象進行了密集的鋪排。這種長句式的抒情產(chǎn)生出重急的節(jié)奏，顯出一種沉郁的情調(diào)，和繁復的意象共同醞釀出孤獨之感。無論是敦煌的月亮，還是日月山的奇景，抑或大師筆下的意象，都有一種孤美、凄美和寂美的意境，給心靈以刻骨銘心的震撼與超越，從而也造成“主體與對象”的疏離，最終使得世俗生活閃耀出詩意與神性之光。

(作者系青年評論家、作家，就職于安徽警官職業(yè)學院)

一種擔當?shù)脑妼W

楊隱

思不群的詩展現(xiàn)了詩歌之翼沉重的一面。曼德斯塔姆說：黃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思不群的詩便是飛鳥腳踝上所系的黃金。他的詩之思，始終朝向那些引力巨大的事物，其詩是升向天空的，但是你卻能時時感知到存在之手那掣肘它向下的力。所以他的詩，鮮明地保留了某種掙扎和反抗的痕跡。在他這里，詩歌顯現(xiàn)出一種對人類總體命運的介入和承擔。

一、經(jīng)驗的結(jié)晶

卞之琳在《雕蟲紀歷?自序》中說自己寫詩“喜愛淘洗，喜愛提煉，期待結(jié)晶，期待升華”。在我看來，這無疑是詩歌的正途。詩歌是一面篩子，它去除蕪雜，只保留那些最精粹的部分。與散文和小說相比，詩歌在字數(shù)上是吃虧的，但如何在方寸之內(nèi)顯山露水，卻最為考驗一個詩歌寫作者的修為和造詣。在語詞與語詞的戰(zhàn)役中，詩歌寫作者唯一要做的，就是以少勝多。思不群的詩不以繁復的意象取勝，而是同樣醉心于對經(jīng)驗的淘洗和提煉，直到在某個神啟的瞬間，獲得那枚最為凝練和傳神的結(jié)晶體。

母親默默地坐在墻角，道道斜光仿似她的白發(fā)

積滿了風霜的重量，壓在瞇起的雙眼。

她一米五的身體，在漫長的時光刻度上

越縮越小。她孩童般的微笑源自

一丁點暗自的喜悅，讓我想起蹦蹦跳跳的女兒

她已在同一片陽光下越長越高。

斜光穿過衣縫和褲腳，我仿佛被輕輕托舉

而長長的影子如一張生死地圖，穩(wěn)穩(wěn)地鋪在地上。

兩條河流從不同的方向?qū)⑽业囊簧灤?，又在更遠處

交匯，然后沿著陽光的路線獨自生長

我是如此有幸。在這兩條河流上走過我

豐富而灼熱的一生。我想起自己剛好有兩只手

它們剛好同樣有力，可以在一瞬間將她倆抱緊。

                 ——《陽光下的河流》

這首詩飽含感情，寫得張弛有度。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意象是如何美妙地滑動而搖曳成一首詩。母親、女兒，陽光，影子，地圖，河流，我。意象之間層層承接、遞進，有機融合，最終如眾星拱月，讓“河流”這樣一個司空見慣的意象重獲新生：“我”站在她們中間，一個堅定的中年人，用一個擁抱的鏡頭彰顯了他的果敢、有力和感恩。他也是一條河流，與它們交匯在一起。宋人惠洪在《冷齋夜話》中記述：“山谷云：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窺入其意而形容之，謂之奪胎法?！币粋€語詞的擦亮，一個意象的凝結(jié)，正是需要寫作者時時有奪胎換骨之想。詩意不是無中生有，而是有無相生。

用十年的時間切開自己

又用八年的時間慢慢縫合

縫進石膏的左手與執(zhí)翰的右手

縫進昨日死與今日生

那些長進骨頭里的尖刺與荊棘

是固執(zhí)而沉默寡言的異己者

幾十年來，預言的貓頭鷹蟄伏在黑暗中

看護我，又指責我

這無法驅(qū)除的跟隨者

一再涂改我未寫完的自我鑒定

大雪般降臨的溫暖，當他從午夜起飛

日漸發(fā)胖的身體又一次脹破了線縫

——《異己者：給自己的生日》

   

這是一幅精神的自畫像，呈現(xiàn)了個體與現(xiàn)實的緊張關(guān)系，那種抵抗、叛逆、撕裂、和解。在命運的手術(shù)臺上，詩寫者既是病人，又是醫(yī)生，他解剖自己又縫合自己。這是詩寫者最為內(nèi)里的經(jīng)驗沉淀。作為一種個體性的經(jīng)驗，卻折射出所有現(xiàn)代人的精神癥候。從最初的分裂到復原，再到最后的再度分裂，“異己者”的尖銳性和不可調(diào)和性不言自明。

在思不群的個人詩學筆記《詩歌二十一條》中，其中一條寫到：“詩歌，從詞中誕生，同時是詞的對立物——所以詩人自己反對自己?！痹娙耸窍忍斓漠惣赫?。而其實，我們每個人的肉體中，都住著一個異己者，它代表著靈魂中最“自由”的那個部分，它永遠學不會妥協(xié)，它永遠追求真實和坦蕩。這樣的一個異己者的存在，帶來的不是與這個世界的和解，而是沖突和矛盾，它不可避免地會讓個體產(chǎn)生一種深重的“失敗感”。

二、先行到失敗中去

《先行到失敗中去》是詩評家唐曉渡一本評論集的題目，用他的話說乃是：“試圖使寫作成為勾連心靈和詩的想象通道，以便把被先行領(lǐng)悟到的宿命（失敗的宿命）轉(zhuǎn)化為一個自由自足的空間，以容納語言靈禽那神鬼莫測的雙翅及其攜帶的內(nèi)在風暴或渦流?！币源擞^照，思不群這組題為《那些隱秘的敗退支撐著我們》的詩作正同樣伴有這樣一種企圖。

遠山疾行無功而返，頹敗與慚愧

的羞紅一夜侵襲山頭。從那里，

山河的目光從未改變，

它漸漸望向虛空。只有河谷

從不懼怕退讓，它在不斷下降時

劃出的刻度，仿佛是它在四季的

五線譜上寫下的心曲。就是這樣，

一直以來正是那些隱秘的

敗退支撐著我們。

——《十一月十八日過旺山》

十一月的旺山紅葉飄零，水位下降，這是自然常景，再自然不過。但在思不群這里，卻成為一種極富象征意味的心象。稱之為敗退，實則是一種歷史性整體境遇的裹挾。稱之為隱秘，乃是不經(jīng)意間的流變。就像紅葉仍會返青，河水湛然盛大，皆在一瞬，但都有一個秘而不宣的緩慢過程。在這種常與變的辯證法中，詩人通過“先行到失敗中去”的絕境體驗，向死而生，于悲涼中蘊藏一顆抗爭之心。所以，“支撐”一詞的意味便凸顯出來。思不群的詩是有骨頭的。像一條魚，被它的骨架所支撐：

湖水吐出你

作為一場敗退

那是它吞咽不下的部分

——《給陽羨湖岸上的魚》

這首詩中，我們再次觸摸到“敗退”這個詞。這次是湖水的敗退。作為一場敗退的紀念物，一條魚被永遠地留在了堤岸上，成為“堤岸的一部分”。從個人與時代的關(guān)系命題切入，這似乎可以解讀成城市化進程的一個寓言，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最終在城市的荒原中干渴而死：“血液中的故鄉(xiāng)一點點清除”。當然，這首詩絕不僅止于這樣一種解讀。我想說的是，不論以何種角度進入這首詩，我們都會遭遇一面墻，那是以深廣的悲憫所建筑的墻，無比得堅硬，屹立不倒。

里爾克說：“沒有什么勝利可言 挺住就意味著一切?！蓖跣∧菡f：“站著，就是資格?！彼疾蝗赫f：“那些隱秘的敗退支撐著我們?！蔽蚁胨麄冋f的都是一個意思。而這正顯現(xiàn)出一個詩歌寫作者應有的一份責任和擔當：他以一種隱秘的敗退為代價，以身犯險，切入這個時代的權(quán)力機制中。由此，需要有一種卓越的歷史想象力與之相匹配。

三、歷史的想象力

扎加耶夫斯基在題為《在雅典和耶路撒冷之間》的訪談錄中說：“我想我盡力所做的，是利用歷史，以及通過某種方式將歷史涵蓋到抒情的時刻里。我想我的詩多是截取歷史的事件或歷史的疼痛，然后試著從中找到某種人性的東西?！痹谒疾蝗旱脑娭?，正可以看到有這樣一種可貴的歷史想象力的品質(zhì)。

你寫下寂寞北平秋夜的槐蠶正滴落冰涼的頭頂

你寫下孤獨香煙劃開夜的傷口鮮紅的嘴巴驚聲尖叫

你寫下回憶仿佛幼時夜晚提燈還家洇濕的石板路幽暗的反光

你寫下憤怒墨汁與血的河流相互生長蒙羞的手指已集體將你瞄準

你寫下彷徨六朝古都的莊子騎驢而去任蝶蛹墜落塵埃

你寫下無奈秋肅與春夢打磨的這把剪刀理不清亂草的胡須

你寫下陷落那是每一次無常的掙扎慷慨的贈與

你寫下愛恨十字街頭的布道者永遠看不清十字暗器的來向

你寫下歡欣與悲哀天上深淵已經(jīng)向著地獄之門微微開啟

最后，你寫下希望與絕望再鋒利的匕首也無法把銹蝕的鐵鎖打開

                         ——《魯迅虛擬》

這首詩真是相當精彩！在這里，高明的歷史想象力，不僅體現(xiàn)在意象精確而密集的呈現(xiàn)上，將魯迅一生的愛憎分明用一個個蒙太奇鏡頭鎖定拼接；更在于一種奇異詩歌聽覺的建構(gòu)上，它讓歷史深處的回聲經(jīng)由詩行的管道源源不斷地傳輸?shù)轿覀兌叀Ｆ鋳W妙在于詩行的特殊化處理上。通過將短句合并成長句，讀來急促有力，讓你沒有絲毫喘氣的機會，不由自主生發(fā)出一種悲壯、激越的抗爭情緒，營造起類似于搖滾樂般的聲音效果。這一句句詩，與魯迅倔強而直立的頭發(fā)相得益彰。

正如扎加耶夫斯基所說，高明的歷史想象力應當落腳于對人性內(nèi)涵的揭示上，它依賴于一種靈魂附體的體驗，需要創(chuàng)作者將主體和客體一同置于彼時彼刻那個獨一無二的歷史性情境中去體悟。

在《給1881年1月28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中，思不群寫到：

你取出自己的死亡，藏于紙張褶皺的

唯一配方，讓狂暴經(jīng)年的

病癥遽然逃逸。軀殼委棄，

在棺材一樣的沙發(fā)里

你陷得多么深。在帝國的泥沙和經(jīng)義里

你一面掙扎，一面陷入

西斯廷圣母的雙手從未將你拔出。

而窗外，雪花正在安魂曲之上飛舞

圣彼得堡的夜空如雷暴脫落，突然下降的

一件緇衣，緘封住桃木寫字臺叫喊的傷口。

大天使安娜口銜寂靜，停止了歌唱，

潔白的翅膀不安地

收攏在疼痛的雙肋下

這首詩就像在一塊大理石上雕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頭像，每一次斧鑿都準確無誤，每一道刻痕都深重有力。“在棺材一樣的沙發(fā)里”“圣彼得堡的夜空如雷暴脫落”……這些詩句像黃金一樣閃亮而灼熱，幾可以與特朗斯特羅姆的那首《果戈里》相媲美；又像一根火柴，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寫作從俄羅斯深重苦難的黑暗景深中照亮。它燭照過去，但又何嘗不是對我們這個時代寫作的一次拷問？

扶著它，像扶著生死相與的戰(zhàn)友兄弟

扶著它，像守著孤獨又寂靜的浩瀚國土

               ——《筆墨帖》

寫作，是需要使命感的。當你握住一支筆，你就“斫斷了所有的退路”。正如奧登在《耐心的回報》一文中所說：“要想走下去，詩人必須有能夠控制自己寫作方向并保持持之以恒的耐力的能力?！弊鳛橐环N有擔當?shù)脑妼W的踐行者，思不群的詩歌之路走得扎實而穩(wěn)健，他并非是獨行者。

（作者系青年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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