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缺個草戒指,就把手伸進蘆葦?shù)拇罂诖?/div>
籽實比愛情更早成熟,水在世界的背面蕩漾
白鷺姑娘用一秒鐘完成了自身的弧度
夜宿安大略湖
夢見五歲那晚,坐父親肩頭看戲
狗吠里燈火晃,樹影上下
命運般不可知,不可說
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二十年后的西半球
屋內(nèi),黑白地板像只斑點狗趴著
屋外,尼加拉亞瀑布
終日飼養(yǎng)彩虹,吞食我孤獨
伊利湖灌入安大略湖
有九十九米落差,勢能巨大
像男人把女人沖擊成平原
然后,年復一年灌溉她
那時,我獨在異國,還不知
有個人在十年后等我,娶我,灌溉我
替父親疼我
青草覆額,故人猶在
爺爺晚期
遵醫(yī)囑給他打嗎啡
打著打著人就沒用了
夜來風雪疾,我蹲檐下發(fā)呆
暮色抖開壽衣,爺爺?shù)捏w溫
在我掌心一寸寸
涼下來
人間四月
躺墳前看云
爺爺?shù)那嗖忌来虬籽a丁
針腳如云,云如針腳
會走動,會沿流水的方向
清澈地回家,替他窮盡
對落日的熱愛
小滿,寄菊
坐上大巴,我們?nèi)チ硪粋€城市
靜靜坐著就讓人歡喜
未說的話,白云般低低走過窗前
窗外,年邁的電線桿
已不再落滿麻雀。遠空噙一場
來自天國的雨水,我想起多年以前
你為我拭淚,我為你擦掉
氤氳在眼鏡上的霧氣。
而鳶尾花在開,能夠收割她們的
唯有你謎一樣的眼睛
和五月的荒涼
早 安
早安,打瞌睡的門衛(wèi)
早安,清潔工阿姨
早安,車來車往的人間
早安,昨夜死去的人
——那些受窮的人、遭罪的人
還有那個在謎語中走失的啞孩子
今天是你們進入天國的第一天
早安,白云、彩霞和天國
早安,烏鴉和今天
早安,我還平靜地活著,愛著
告 白
輕得握不住自己了
是告別的時候了
你是我第一個深愛的人
也是最后一個
自你之后,我將躍出生而為人的狹隘
去愛所有被煩惱劫持的眾生
不管他在哪一道受苦
記 錄
很多年了
我抱著豁口的瓦罐
熬完祖父的藥
就熬祖母的藥
喝藥的人都沒了
只能在罐中煮一場梅雨
潑進竹園的藥渣
還憋著一肚子苦水
荒草長到墳頭
燒它的不是夕陽
是山羊咀嚼春天的聲音
你無法否認
這世間除了藥引、藥渣
還有捂緊嘴,喘不過氣來的人
除了枯荷折莖
還有古柏,使日子綿延
就坐他膝頭
盤中總寡淡
粗瓷碗總啞默
五歲的餐桌給出辛辣、饑饉
與祖母半壟地的寒愴
家人各自咀嚼內(nèi)心
我還小,喜歡趴桌上
等灶灰冷卻,等烤山芋取出
當我笨拙地剝,還不知
我也會被命運之火烤
會被一場葬禮剝痛
那時父親還在,把我抱上膝頭
那時,檐下雛燕初生
享用人間父女的低語、愛撫
那時,我被
無數(shù)片段里的父親圍著
龐白讀詩:餐桌的味道——灶灰的味道——父愛的味道。
這是一首味道之詩。三種味道彌漫在三個轉(zhuǎn)換的場景中,用短短15行,便完成了父女生死契闊的書寫。詩句簡約但情感飽滿,尤其在場景的轉(zhuǎn)換中,節(jié)奏不急不緩,以平靜應對人生大波折和大變故,悲苦而不沉淪,難得。
抒 情
我愛這草屋和草屋外的芭蕉
進去便忘了活在哪個朝代
我愛在這兒懸壺濟世的先生
也愛與先生,游走四方的姑娘
秋雨瑟瑟,回中原的路上
我愛上了一顆士大夫心
愛上抱柴燒飯的農(nóng)婦
與坐在一滴茶水上入定的高僧
葡萄藤一樣清脆的鳥聲里
我又愛上黃昏里古柏的意境
鄉(xiāng)村靜謐,炊煙裊裊
陳鵬宇讀詩:她的詩并沒有運用太多技巧,每一句都來自她的靈魂深處,仿佛是在愛人耳邊的喃喃自語。她把深情融入樸素的語言,所有濃烈的感官體驗歸于平淡的述說,從中揭露出她對生活的態(tài)度:柴米油鹽,裊裊炊煙。她發(fā)現(xiàn)入世和出世并不是一對天然矛盾體,她在自己的一方天地暢游,像士大夫那樣關注民生百態(tài),關注政治,關注紅塵瑣事,又像高僧一般脫離世俗,從一滴茶水中體悟世界。她用一顆純凈天真的心給自己勾畫了一個美麗的世外桃源,讀者讀完也在其中了。
兩場雪
時隔多少年
上一場落入臍血
下一場抖入孝衣
本懷讀詩:“她有兩場雪”,其中“上一場”有可能在她出生之時,這才會有“落入臍血”之冷,她因此而記住的是母親的生育之恩;而“下一場”則很可能源于她童年喪父,父親倒下的日子或許正值大雪紛飛,即使不是,對一個年幼的孩子而言,父親的棄世于她豈止是大雪之寒?
她曾在《春夜》里寫到,她是“終將渡河的嚼冰之馬”,在《晚晴》里提到她曾“藏雪無數(shù),嚼冰無數(shù)/還不知融化與寬柔”。如果說母親生她于大雪紛飛之日只是巧合,那么父親的過早離開于她則是命定,她在那一刻一定痛徹心扉,此后的日子也肯定寒入骨髓。無論母子相依為命,或是隨母改嫁,其艱難、曲折都可以想象。后來,我在《永安路之中秋夜》里,讀到她十多歲時,母親與繼父分開,她與妹妹被分開……所以,她在白城沙灘聽濤時會這樣感慨,“風大。浪疾。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只有兩種,一種是生離,一種是死別。”
這首詩就表達而言,“落入臍血”可能只是客觀呈現(xiàn),“抖入孝衣”則有濃厚的主觀色彩。一般而言人們都會將雪從衣服里抖出來,而詩歌主人公卻反而“抖入”,這與眾不同里既有她在當時的切實感受,更暗示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有苦有痛卻只能往肚里咽。
讀完,我不禁喟嘆。作為一個父親一定要好好愛惜自己的身體,好好活下去,因為在女兒心里,尤其在她還沒長大之前,你就是她的天,你就是她的地,而你一旦離去,又有誰還能替代你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讓人欣慰的是,她在嚴酷的生長環(huán)境里走出來,懂得了寬柔、慈悲,有了自在心。
中年的清晨
中年是一個刻度
為什么在溫度計的下降里
低低地哭
中年背負的
除了時間之重,真相之輕
還有每一個鳥聲啾啾的清晨
半畝曙光的骨灰
本懷讀詩:人到中年萬事忙,人到中年萬事休,此乃古話。不過,既然可以一直流傳至今,肯定自有其道理。田字格為八零后,正處而立與不惑之間,中年感卻如此沉重,這應與她的身世有關。所有人的幸?;蛟S相似,每個人的疼痛卻各有千秋,這在某種意義上是命,絲毫勉強不得。
“中年是一個刻度”,這是世人共識,但在這關鍵節(jié)點,有人因蒸蒸日上而興高采烈,也有人“在溫度計的下降里/低低地哭”;至于她為什么哭,第二段里倒有具體而真切地呈現(xiàn),這其中既有“時間之重”,也有“真相之輕”,更有“半畝曙光的骨灰”,而這“曙光的骨灰”除了是時間的灰燼,極有可能還有因至親不幸棄世所留下的濃厚陰影。當然,還有可能是作者意識到人每一天都死去一點,她有向死而生的勇氣與擔當。作者喜歡讀《西藏生死書》,在一首詩里提到,她睡前會把杯子倒扣,提醒自己第二天不一定能醒來。由此可知,她深諳無常。
幸好,“還有每一個鳥聲啾啾的清晨”,這其間除了那“半畝曙光的骨灰”,更多應還是人世間的安穩(wěn)與靜好,尤其在那鳥聲啾啾里,還有著人生的安寧與歡愉。也許正因這鳥聲啾啾,她心中才有萬物一體、眾生一體之感,才可以淡定而優(yōu)雅地走過每一個中年的清晨。
寫到這兒,想起她在《檸檬片》里所寫,“沸水中/切面叢密,籽粒飽滿/像我們到了中年/不再酸澀,諳知/無憂可解,無機可忘”。人到中年,悟到“無憂可解,無機可忘”,是因為她悟到了空性智慧,知道一切如夢幻泡影,無我。
正如詩人徐俊國所說,田字格的每一首詩都是靈魂的刻度。她知道,這刻度刻在水上,刻在虛空,實不可得,以假修真罷了。
普庵咒
心靜不靜,只要聽琴
宗承師下山
只扛一把琴
聽者是弦
被流水般撫過
當我回過神來
他已回到
山頂一個人的寺廟
獨飲松間風
獨枕石上泉
一寺一僧一老狗
冬雨冬雪又冬至
本懷讀詩:讀到“聽者是弦/被流水般撫過”,便覺有濃濃的禪意與詩味,當然更認定不枉這一趟“宗承師下山”。每當“心靜不靜”之時,的確需要養(yǎng)心、洗心,而心靈一旦有了被彈撥的感覺,尤其有了“被流水般撫過”的溫柔、圓潤,精神就可以慢慢安寧下來了。
詩中被著重凸顯的應是宗承師?!爱斘一剡^神來/他已回到/山頂一個人的寺廟”?;蛟S只是詩人對當時現(xiàn)場的再現(xiàn),“獨飲松間風/獨枕石上泉”則為對宗承師生存常態(tài)與超然品質(zhì)的凝練表達,而因“一寺一僧一老狗/冬雨冬雪又冬至”,更讓人感受到時光之不斷流逝和宗承師獨居孤山的定力。如此孤獨寂寥的生存模式,常人一朝一夕或許還可以,但這長年累月的堅守,又哪是常人可以承受的呢?至此,不由想起達摩祖師盤膝靜坐,不說法,不持律,默然面壁九年,他在“明心見性”上下工夫。身為天臺宗法嗣的宗悟師也這樣修行著,當別的寺以法會相邀,他才下山。他證明了一點,琴藝在外,琴心在內(nèi),只有內(nèi)修,在心上下功夫,方能彈出妙曲。寫詩也如此。
這首詩可與田字格的《琴心》結(jié)合起來讀——“我抱起琴/獨坐山中/調(diào)我琴一樣的心/彈我心一樣的琴”。作者善修心、調(diào)心,所以當《普庵咒》彈響,作者能以琴識心、讀心,就如她在另一首詩里寫的,“修心如斧鑿/當功夫成片,已難言其美”。
本詩有過程感,既有宗承師的下山,也有宗承師的上山,更有他“冬雨冬雪又冬至”的輪回與堅守,這些為在時間維度上對宗承師的推崇;同時,本詩也有畫面感,“宗承師下山/只扛一把琴”是其正面,“他已回到/山頂一個人的寺廟”則是背影,除了那把琴,宗承師究竟是個什么模樣并未被具體而生動地刻畫,但這模糊卻恰到好處地凸顯了其職業(yè)與品格。每當眾生“心靜不靜,只要聽琴”之時,宗承師便能飄然而至,讓我等很快地靜下心來,這于眾生簡直就是菩薩一枚呀!
而就表達而言,詩人很克制,完全采取第三方視角,將兩個關鍵節(jié)點(來與去)敘述得具體而又真切,結(jié)果怎樣卻留給讀者自己去悟;甚至詩中并無半句對宗承師的贊美,也沒什么詩歌主人公對他的感激,她不過在將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如實記錄而已。
這首詩還有個副文本,即田字格對隱居修心的向往。她寫過“要有橫七豎八的踏腳石/要有常青樹林的幽暗/要有松針逼檐/摘下一衣兜,泡茶有余/要有青苔爬上石燈籠/給托身林下的隱者嫩綠的顫抖”。大隱隱于市。想來,田字格在這浮世,正如她在創(chuàng)作談中所說——“在參禪般的寫詩中覺悟,并回饋回語?!?/div>
蒼穹賦
堵車時,你打坐
八個方向的風穿過你
涼颼颼如命運
呼嘯的鐵,穿過空空的你
不,沒有世界,沒有你
只有懷抱無數(shù)山川的
瓦藍天空
本懷讀詩:當下堵車很尋常,能將堵車作為另一種“打坐”的人卻未必有多少,尤其當“八個方向的風穿過你/涼颼颼如命運”,還能保持靜定,尤為可貴?!鞍孙L吹不動”。田字格悟到?jīng)]有真正的堵車,堵的是心,她諳知她所見的一切,只不是思想的造化游戲。所以, 越是堵車,越需要內(nèi)觀,需如如不動,不為外境所轉(zhuǎn)。
默然靜坐,物我兩忘,我相信那一刻,詩歌主人公已經(jīng)有幾分靈魂出竅,但愿她只是個乘客,否則很難一下子回過神來……至少,會被后面的車輛鳴笛提示。
“呼嘯的鐵,穿過空空的你”。呼嘯的鐵是車已啟動,車在飛馳??湛盏乃且黄占牛瑫r又與萬物融為一體。車穿過她,她成為“懷抱無數(shù)山川的/瓦藍天空”。此刻,她在她內(nèi),她又是她之外的一切。
讀此詩,讀者是否可感受到在城市里照樣有詩情、有詩意,城市日常里的種種照樣無不可以轉(zhuǎn)化為詩,即使堵車如此。然而,堵車時,多少人在抱怨,多少人在嘆氣,多少人更在焦慮,甚至不少人還會因此而大聲、小聲地罵娘。田字格卻能因堵車而寫出一首詩來,這既能說明生活與詩完全可以融為一體,又表明詩人的確有某種超越性,有超越此在的能力。
在馬路上,在街頭都可成詩。田字格在《速寫》中寫“安詳?shù)慕诸^,全是傍晚的人/醫(yī)院上空的虹/吉祥得好像剛剛?cè)?。這短短三行與《蒼穹賦》一樣,以巨大的通感打破我與萬物的邊界,容量大,蘊藉深。
輪 回
枯荷滿池是大雄寶殿
從死亡往回走
用舊的污泥經(jīng)得起輪回般的花期
蘆葦殘梗是怒目金剛
離秋天最近的飄絮
輕輕穿過暮色
歸者衣衫泛白
在春天,萬物被重新照料
殘花敗葉原諒了涂改
在春天,每顆星都是前朝青瓷
被老槐樹掛起,又放下
本懷讀詩:“枯荷滿池是大雄寶殿”,這說法很是新鮮;雖禪宗之前也有過類似表述,比如屎撅子就是佛,但那都比較一般化,更沒有什么美感。
大雄寶殿在佛家眼里最為莊嚴,田字格卻讓其與“枯荷滿池”高度同一(是),此乃本詩獨特之所在。這樣說是否可以?依我看是可以的,即使二者在形態(tài)上差異極大,但于精神層面(“從死亡往回走/用舊的污泥經(jīng)得起輪回般的花期”)它們卻十分一致。這應是詩人眼中的第一重輪回,主要體現(xiàn)于空間維度,當然,這種空間上的輪回也以時間上的輪回作為基礎。
“蘆葦殘梗是怒目金剛”于我而言較好理解,因我經(jīng)常路過洞庭湖大橋,自深秋到來年初春,那些蘆葦殘梗在瑟瑟寒風里搖搖擺擺真讓人覺得頗有幾分怒目金剛之感。而那“離秋天最近的飄絮/輕輕穿過暮色/歸者衣衫泛白”的畫面,我更是多次走入其間。這應為田字格眼中的第二重輪回,其主要體現(xiàn)于時間維度,當然,這種時間維度里照樣擁有著空間的遼闊。
詩的前兩段呈現(xiàn)出的主要為冷色調(diào),即使有“大雄寶殿”與“怒目金剛”這樣的喻體存在,蕭瑟與寂寥依然為其主色調(diào),幸好在第三段里春天終于出場,從白天到晚上、從大地到星空,一下子讓輪回顯得生機勃勃,同時也讓輪回有了足夠的動力源,更是一下子讓全詩有了被瞬間點燃的感覺!
夏 至
像個儀式,花神在耳朵里拉二胡
聲音鋪了一條綠色小路,美得像嘆息
我在合歡、紫穗槐、鳳眼藍
和凌霄的香氣里蹲下來
它們比我的小哀傷
多出許多花瓣
雨來得太急
山埡口,枯葉林沙沙作響
小松鼠的腳步有些陡峭
這是全年中夜晚最短的一天
要節(jié)省著用。這是一年中
最快的一次失去——
像是某種暗示和引導
生活仍在繼續(xù)
蟲聲鋸著月的舌頭
本懷讀詩:這首詩顯得唯美而感傷,尤其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這份唯美而感傷浸潤于高超而優(yōu)美的想象里,開頭之“像個儀式,花神在耳朵里拉二胡/聲音鋪了一條綠色小路,美得像嘆息”,結(jié)尾之“生活仍在繼續(xù)/蟲聲鋸著月的舌頭”,都具有耐人尋味的美麗。
“花神在耳朵里拉二胡”,讓本只是傳說的花神一下子具象了,“在耳朵里”保留了一份神秘,“聲音鋪了一條綠色小路”則運用通感,讓聽覺轉(zhuǎn)化為視覺,“美得像嘆息”更出乎意料,“嘆息”會美嗎?什么樣的“嘆息”才配得上“美得像嘆息”這樣的表達呢?另外,月有舌頭嗎?蟲聲可以是一把鋸子嗎?蟲聲又是怎樣鋸著月光的呢?這一切的一切,均與想象有關,更重要則在于這一切的一切,都能引發(fā)讀者共鳴,并引發(fā)新的聯(lián)想。
相對而言,中間兩段情境比較具體,“我在合歡、紫穗槐、鳳眼藍/和凌霄的香氣里蹲下來”“雨來得太急/山埡口,枯葉林沙沙作響/小松鼠的腳步有些陡峭”,并因此而讓“全年中夜晚最短的一天”以及“這是一年中/最快的一次失去——”有了相當?shù)拇_定性,從而讓整首詩仿佛擁有了一尊錨,從而克服這類詩很難避免的飄感。
練 習
在這塊土地上
我送走五個親人
第一個是父親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去年是祖母
她不是最后一個
死神還在邀請他的客人
我懷抱骨灰盒的姿勢
越來越美,像是抱著
另一個自己
不忍停留片刻
徐俊國讀詩:這首詩痛得很深,像一個字一個字刻在心上的。“在這塊土地上”,“死神還在邀請他的客人”,在眾多親人中,父親竟是詩人第一個要割舍的。我和幾個詩人曾聽她唱《別哭,我最愛的人》和《向天再借五百年》,那是她在用父親的口吻勸自己:“別哭,我最愛的人,可知我將不會再醒。是否記得我驕傲地說,這世界我曾經(jīng)來過,不要告訴我永恒是什么,我在最燦爛的瞬間毀滅?!蓖纯梢苑催^來成為一種救贖和覺悟。田字格在對生命的持續(xù)追問中,發(fā)現(xiàn)自己“懷抱骨灰盒的姿勢越來越美”,那是她對死亡的和解,一個領悟無常的人,終于可以笑吻死亡之火,與死亡共舞。
她抱著骨灰盒,“像是抱著另一個自己,/舍不得停留片刻”肉身沉重,然而骨灰很輕,靈魂的重量是21克,親人的次第離開逼她體認自己的精神面目,逼她了悟世間事如夢幻泡影,使她有了向死而生的冷靜。讀者深陷其中,不得不承受《練習》的沉重和滾燙,還有生死與愛恨的雙重拷問。蔣勛說,愛是喜悅可以分享,愛是苦難可以分擔,愛是我們懷抱著好多好多的殘缺去渴望圓滿。
田字格還有一首《中年的刻度》,可以與《練習》遙相呼應——“中年是一個刻度,/為什么在溫度計的下降里,/低低地哭?//中年背負的,/除了時間之重,真相之輕,/還有每一個鳥聲啾啾的清晨,/半畝曙光的骨灰。”田字格是禮佛之人,內(nèi)修,打坐,善而美,她的許多詩都是靈魂的刻度。
本懷讀詩:我驚訝于詩人所表現(xiàn)出的平靜與從容,“在這塊土地上/我送走五個親人/第一個是父親/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去年是祖母”,由以上呈現(xiàn)可看出,她父親走時年紀一定很輕,因為祖母還比他多活了三十年,于“我”而言實為幼年喪父,此乃人生三大不幸之一,尤其于一個女孩子而言,過早失去父親的保護絕對是莫大悲哀。
面對親人的死亡,她之所以能夠如此平靜,絕對與她父親的早逝有過,這一關過去了,其他親人的走肯定再難以超過那次的疼痛,甚至有可能造成她對死亡的麻木,正是在這樣一個基礎之上,才有隨之而來的通達乃至超脫:“她不是最后一個/死神還在邀請他的客人。”如果說這樣的想法還在針對他人,那么“我懷抱骨灰盒的姿勢/越來越美,像是抱著/另一個自己”則已關涉自身,須知田字格乃83年生人,不過三十來歲,對死亡卻如此淡然,令人佩服也令人心悸。
或許,如吃了太多苦便不再覺得苦,見慣于太多死亡也就不再覺得死亡恐怖,詩人用她那舒緩而又具體的呈現(xiàn),用她那獨特而又細微的感受,對死亡進行了富有特色的表述。
我愛這樣的清晨
操場上,那些草的枯萎
總是從草尖開始
根保留了驚雷之雨
從綠到黃的交接
世間萬物的微妙變化
并不起眼,但每天都不同
有意思的是
陽光照到葉瓣這里
經(jīng)過一顆露珠的折射
有了皇冠的形狀
可能哦
草莖躬身大地之時
需要一場深秋的加冕
本懷讀詩:由詩中具有層次感的呈現(xiàn),不難感受詩人對草觀察的細致,更不難感受她對卑微之物的尊重,而這細致與尊重不難遷移,可讓讀者覺得田字格對草根階層也有非同一般的憐惜。
觀察的細致可以說體現(xiàn)于全詩,“操場上,那些草的枯萎/總是從草尖開始”“陽光照到葉瓣這里/經(jīng)過一顆露珠的折射/有了皇冠的形狀”,如果不是日常里的有心人,田字格很難將這些容易忽視的現(xiàn)象展示得如此真實而具體,并讓這深秋之草恍若目前。而露珠與皇冠之間頗有一段距離,將它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詩人的想象力,而“草莖躬身大地之時/需要一場深秋的加冕”則在想象力之余,更得有對卑微之物發(fā)自心底的珍惜與尊重,否則,她不可能將“一場深秋的加冕”帶給這些日趨枯萎的小草。
就表達而言,本詩基本上屬單純的呈現(xiàn),既不見議論,也沒有抒情,情感卻自然而然地蘊含于呈現(xiàn)之中,而通過這樣的呈現(xiàn),讀者則自然而然地體悟到了詩人面對小草時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觀。
透 明
喜歡在寺廟過夜
雁鵝搖搖晃晃走來
把我身上的茶醉和歧路都搖醒
樹在木魚聲中結(jié)柿子
柿子是師父留給鳥雀的
黎明前,星星要下山
燈籠下的石頭是軟的
它們都有光明的出處
壘一起,約等于我肉身的沉重
夜里,我輕輕飄落在梅枝上
含著花瓣,怯怯地發(fā)光
不想醒來,我就要透明了
本懷讀詩:詩題為“透明”,按我的理解,這“透明”應是一份徹悟,或徹悟時所抵達的境界。
那么,詩中之“我”悟到了一些什么呢?“黎明前,有很長的路要走/雁鵝搖搖晃晃走來/把我身上的茶醉和歧路都搖醒”是其一,這悟是走出茶醉、回到正途;“樹在木魚聲中結(jié)柿子/柿子是師父留給鳥雀的”是其二,悟為懂得分享而不要獨占,而這來自師父的言傳身教;“燈籠下的石頭是軟的/它們都有光明的出處/壘一起,約等于我肉身的沉重”為其三,既然“燈籠下的石頭是軟的”,那“我”的靈魂一定更加柔軟,而柔軟的靈魂必然會擺脫了沉重的肉身;“夜里,我輕輕飄落在梅枝上/含著花瓣,怯怯地發(fā)光。/不想醒來,我就要透明了”則為悟所抵達的最后結(jié)果,在詩中被表述為“透明”,實則是“通透”,因“透明”更多為外在表現(xiàn),而“通透”則已滲透到骨子里。
毫無疑問,這首詩可當成一首禪詩來讀。詩人之禪悟,其過程展示得具體,既有時間的順延,也有空間的拓展,結(jié)尾與詩題首尾呼應,而“透明”的含義并不直白,還需讀者去仔細體味。
愛情來過了
愛情來過了
我可以老了
輾轉(zhuǎn)反側(cè)是美的
未經(jīng)檢討的夢也很美
只是,我不再巴巴地等待
不再無措地紅臉
不再搓著手,說不出一句話來
你收集了最美的我,都歸你了
剩下的部分,由我來收割
——夕陽有缺憾
我來修補模糊的邊緣
愛情來過了
我終于可以老了
那些想說而未說的話
讓風說給落葉吧
本懷讀詩:讀完,我覺得本詩似為失戀人語,滿足只是詩的表象,感傷才是詩的真意。
“愛情來過了/我可以老了”,“愛情來過了/我終于可以老了”,形成了首尾呼應,后者多了“終于”二字,因此,頗有塵埃落地之感,“那些想說而未說的話/讓風說給落葉吧”更有意猶未盡的遺憾在。
第二、三段相比較,第二段較實在,第三段則同時具有空靈與茫然?!澳闶占俗蠲赖奈遥細w你了/剩下的部分,由我來收割”與“——夕陽有缺憾/我來修補模糊的邊緣”既有類比,也為比興,不管“你”怎樣認為,“我”對這份即將逝去的愛都既充滿感恩,也能夠放下,如此之“我”具有足夠的高貴,更具有足夠的尊嚴。
愛過了,需要分開時,即使再多不舍、再多留戀,該放手時還得放手;遇到是緣,離開往往是緣分已盡,強扭的瓜不甜,即使你已經(jīng)吃過,即使這瓜的確很甜,但當這瓜不再心甘情愿被你吃,硬啃也便不再是先前的味道,總而言之還是放手的好。
詩是我的保險絲
田字格
多年前,我的第一首詩寫給父親,寫得痛徹心扉,泣不成聲……母親奪過紙筆,不讓我寫,不讓我看她抹眼淚的樣子。
在一次葬禮后,我寫下《練習》——“父親,/在這塊土地上,/我埋了五個親人。/第一個是你,/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去年是祖母,/她不是最后一個,/死亡還在排著隊到來。/父親,/我懷抱骨灰盒的姿勢越來越美,/像是抱著另一個自己,/舍不得停留片刻”。
就這樣,當我痛苦、迷失、恐懼、無望、惆悵、浮躁時,當我與自己過不去,找不到自己時,我只能寫作,以此呼喚心、喂養(yǎng)心,以此給自己說法、棒喝,體驗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所說:“世界讓我遍體鱗傷,而傷口卻長出翅膀。”世間另有許多解藥,我好像沒有選擇,除了自言自語以及聽萬物在“我”內(nèi)自言自語。
也會無效寫作,也會向世界亮出假心靈,那時,我就嘆著氣對自己說——你被生活淘洗過,可以向內(nèi)走,觀微塵,觀落花了;可以端坐于自身命運,體認更深更遼闊的你了。
記得有幾次,我陪奶奶守年,年夜飯簡單得只剩鹽巴,她聽會兒戲文就睡了,我一個人無趣,就摸黑下床,跟墻上的故人說說話……
那些經(jīng)歷使我愿意格格不入、老派,讓生活清寂,保持適當?shù)膯握{(diào);愿意過一種外在簡化的內(nèi)心生活,只關心靈魂的刻度。
木心說,生活是死前的一段過程。人生晦暗不明,向死而生,我的保險絲是詩。
在寫詩中覺悟
田字格
在奶奶的新墳上,我想起年前寫的詩,淚流滿面——“到站了/天一站,地一站/人間花落,天堂花開”。在眾多經(jīng)歷中,我像一面安靜的鏡子,只是映照,不著痕跡,更多是靜觀與內(nèi)觀。
境由心生,詩是心像,是靈魂的刻度。最終影響讀者的不僅是語言,還有語言后面詩人的形象和心靈。
寫作是慢的修,靈的修。
詩歌的技藝是向前的,而詩歌的靈魂永遠是向后的、復古的,古到《詩經(jīng)》和各種帶“經(jīng)”字的書籍。人類一開始的心是對的,我們用詩歌召它回返。初心是靜的、純的、愛的和神的,寫詩就是自我無邪,驅(qū)魔,同時幫助他者盡快醒來,即語言布道。所以,“詩是語言的寺廟”。人有燈的心,詩有正的道。
生活處處是道場,世間處處是經(jīng)書。破執(zhí)縱有萬千障礙,終有通達的一刻。我愿在參禪般的寫詩中覺悟,并回饋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