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舷窗外

舷窗外，一朵白云認出我

幻化作熊、兔、哈達、烈酒

飛入掌心覓食的鴿子

依舊是人間萬物，卻有了神的樣子

再無輪回之苦

我在一頭豹子的背上認出了父親

他正指揮一群綿羊向我狂奔

仿佛有一股力量要破窗而入

搭救我這頭困獸

一馬赫時速，萬米高空寒流，

機艙內熟睡的人們并不知自己

正穿越一場盛大的相認

我的手，有太多記憶，被抬起

貼近舷窗，對著這道透明生死隔

我招招手，試著喊了一聲“老爸”

又學著父親的語調，暗暗叫了一聲

自己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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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祖國

明天，我會關好電源與煤氣

最后一次給花澆水囑咐它們保持貌美

最后一次給佛祖敬香拜托看護我的家，

讓它葆有人間煙火的模樣

送出去的金魚，愿你吃得依舊肚圓

送出的貓咪，忘記你曾叫我媽媽

我在家里安頓好一個人的祖國

我把女兒放進了行囊

從白天飛到白天，反復計算時間

在西雅圖我翻看著北京的天氣預報

在北京我數著西雅圖的上課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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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破音

云層里的鼓點一陣緊過一陣

這是十一月的北方，墓園里的麻雀

正啄食地縫上的積水

左右都是荒涼，我拾階而上

落葉比我更急于到達父親的新墳

腿一軟，我低低叫了一聲: 爸爸

又大聲地叫，認認真真地叫

胸口碎大石般地叫

真過癮啊

一聲嬰兒一樣的爆破音

如今已找不到出口，除非在墓園

上唇碰觸下唇。一列火車

從山谷呼嘯而過，剩下的

全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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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來越薄的母親

女兒，你站在那里吃桃子

你大口咀嚼的習慣是我養成的

是我拿著小勺，一口一口

貫穿了你的哺乳期

桃汁滴到你胸前的鮮桃上

可她不再是我的

一想到你未來的小丈夫和寶寶

我就莫名惆悵

左邊是你吃奶的樣子，右邊

你的寶寶大口吞咽一如你當年

我被夾在中間，

像一張薄薄的照片

左右張望，左右都是脆的

可是，無論何時

一想到你肉嘟嘟的小嘴巴

我就想分泌乳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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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最好的時候

在我最好的時候

我是說身體

沒有給了最好的人

現在，遇到了

只是將頭深深低垂

去看，你去看

窗外梨花正如雪飄飛

>>>6<<<

九年

我愛盡了天下錦繡

針的暴力，線的棉柔

這進進出出的重疊多么和諧

如果絲綢說不出口

那刺下去的疼，一定是女人的

多少濃云翻卷都放下了，而我

胸有化不開的墨團，只能

描摹山水，不會小嬌娘

繡箍上塵土太深，九年前

繡上的一朵海棠，還張著小嘴

有著河北口音和體香

我被卡在其中，斷成兩截

愛過的身體何其遼闊

里面的部分，九年，

外面的部分，九年

又九年

>>>7<<<

唯大海蒼茫

從海水高處站起，你來了

掛滿水草、牡蠣與馬鞍藤的根須

赴約的腳踝，比**更蒼白

我愛吃這海浪退去后的咸腥

塵世里的愛，又美又虛無

在大空洞里，我一邊流淚

一邊倒退，前擁

用手指在腹部劃下我的名字，這是我的

再用嘴唇在胸口寫下“愛”

天地很大，要愛我之外的更多

時間如白紙無邊鋪展

心有百千狂草，終究是楷書一抹

唯大海蒼茫，并無止休

>>>8<<<

你是我的芳鄰

探出你云朵的臉龐，推開木窗

接引我的閃電和光榮的注目禮

所有的毛孔都豎起朝向你的小彩旗——

我愛你的羌笛，游走在誦唱里

愛你身體里的瀑布、天池和鄧鄧橋

愛你撥動一湖水，那漣漪全部涌向你

你是我的芳鄰，是仙境，也是教堂

被喚醒，被學習，并接收反復的褪去

在我懷疑愛情時，你給了我答案

仿佛漫不經心，月亮挨著星星——我愛你

聽著你的呼吸，螞蟻爬在心里——我愛你

忘記**和指尖下的悲傷——我愛你

不依附，不恐懼，不大不小，不意外

——不死

你可以把它當做聘禮，也可以

把它撕碎丟進風里。愛情

給了我最好的回報，你看

這萬物此消彼長，我也是

它的伏筆和余音

>>>9<<<

快樂的女人不寫詩

我用整個星期天的上午

置身陽光，安靜讀書

像懷孕的小婦人

在此頁與彼頁間慢慢猶豫

如果我幸福得像塊蜜蜂糕

不會寫出一個字抽出一根絲

如果我痛苦得像塊舊抹布

擰出的不止是水不止是灰

更有身體的纖維

寫詩是件孤獨的事情

我時常把自己掏干了，再掏

用語言之上的語言說話

用漏勺的手指撈取生活允許的結晶

星星寶貝在天上

蟋蟀寶貝在土里

詩歌寶貝在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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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的安娜

——聽尼古拉斯同名吉它曲

一把椅子的四條腿被男人高高舉起

砸向渾身赤裸的女人，在它

即將落下時，我及時翻了翻身

阻止一場夢境的繼續。再轉身

試圖重回夢里，試圖挺身

擋在粗胳膊男人面前

**女人通體發光

“大鯨使它們行進的路途發光

令人以為深海有了白發”

我能聽到鏡子里傳來的所有聲音

咆哮與喘息，骨裂與呻吟

可我被隔絕，除了草場上高音喇叭里

孩子們齊聲的誓言

爆竹聲與割草機的轟鳴

床單上的螨蟲被曬得“嗶啵”做響

那是女王與主婦深以為愛的陽光味道

又一扇門被打開，現在

我來到第三層夢

并命令第二層夢里的我，叫醒我

越來越具有貓的秉性，安娜也是

她最后一次來我懷里是在昨天

她以為愛不在了，可她發現

她低頭吻他的耳垂時，突然淚流不止

空椅子，空椅子

安娜曾在那面鏡子上

有過一場長長的午睡

胡茗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詩人，編劇，曾參加《詩刊》社第二十三屆青春詩會、魯迅文學院第 二十二屆高研班。獲2010年度“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第三屆“中國女性文學”獎、河北省第十一屆“文藝振興獎”、臺灣第四屆“葉紅詩歌”獎首獎、《詩選刊》年度“杰出詩人”獎等。作品散見《人民文學》、《詩刊》、《鐘山》、《十月》等刊物及各種詩歌選本。出版詩集《詩瑜迦》、《詩地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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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胡茗茗的一部分詩歌印證了她極其孤獨的精神狀態。這種孤獨既是具體的和個體的，又帶有本體終極探問的普遍性。她的一部分詩歌已經有了出世的超拔之心和離塵之意，但是諸多的牽絆又使得她不得不回到地面和人群中，當她從公眾的喧囂回到一個人的臥室，打開自我與封閉自我就猶如黑夜和白晝的彼此交替。這是身體和精神被一次次掏空而需要詞語一次次填充的過程，是虛冷、孤獨、無著降臨的時候需要詞語來慰藉和彌合的過程。這是“向死而生的火苗”。

徐南鵬

徐南鵬 70后，研究員。著有詩集《城市桃花》《大地明亮》《星無界》《我看見》和文集《滄桑正道》《大風吹過山巔》等。倡導“立體詩歌”，創有“南鵬抄詩”公眾號。曾參加《詩刊》社第二十屆青春詩會。獲《詩歌月刊》年度詩歌獎等獎項。現供職于中央某機關。

徐南鵬一直延續了內傾、沉潛、靜觀的話語方式。他越來越篤定、靜然、純良，頗有呼之欲出的趙州禪師“吃茶去”的況味。他的詩呈現出了“心學”“放下”“無著”“平靜”的知性、自省的氣息，其精神氣質以及詩性空間越來越帶有平緩而深隱的質地。他不斷試圖打破認知的封閉性和慣性，而以精神還原的方式重新打量、叩訪著時間和人世，通過外物的心靈投射而盤問和挖掘著自我、清理著自我。他的詩歌具有精神的打通性，人與事、詞與物都呈現出了彼此激活、相互打開的過程。

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