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許

痛失過清晨的珍珠
也為黃昏凋謝的云霞落淚
允許他在命運(yùn)和生活的鞭子下旋轉(zhuǎn)如陀螺
允許他大江東去，做最隨波逐流的一滴
但不渾濁。此刻
是頭頂璀璨的夜晚，允許他大雪紛飛

                2019.4.26


草

可以做草鞋
草帽
草繩
也可以做草民
草莽
草寇……
但我認(rèn)識的草
做成了草人，像我的父親
薄得像個(gè)靈魂
一生都在鄉(xiāng)下照看麥田和星星

                2019.4.29


端午，在汨羅江喊魂

不是要喊兩岸豐腴的水草
作妙齡少女；水草下的淤泥
作風(fēng)雪中夜歸的游子
不是要喊出魚蝦
沉入江底，化成的珍珠
也不是要喊斷雁，喊西風(fēng)
喊在江面劃出年輪的擺渡人
一生將此岸的人間渡到彼岸的人間
而是要從江水里喊出流水記錄歷史的部分
用來緬懷，用來做正人衣冠的鏡子
喊出江水中不藏污納垢的部分
用來洗耳朵和良心
在汨羅江喊魂
把汨羅江喊成橫空的利劍
把汨羅江喊站起來，作為擎天的柱子
把汨羅江喊成日月——普照，高懸
汨羅江的魂名叫屈原
我剛喊出，整條江水的涌動(dòng)和激蕩
都遞向我的眼睛

                     2019.5.5


聽雨

萬物為管弦
雨水是彈奏它的手指
讓聲音中帶著血的部分
回到鐵器，馬匹和將士們的身體
唯有滄海桑田的經(jīng)卷允許他們
醉臥成漫漫黃沙。而酒壺中那一滴
思鄉(xiāng)的月牙，它烈，如同奔騰的大河
讓聲音中四面楚歌的部分回到垓下
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王侯將相也不過糞土
我確信那一夜照亮天空的星斗
都化作了兩個(gè)相愛的人墳頭的花朵
也讓聲音中如泣如訴的部分
回到潯陽江頭一把雌性的琵琶
可以忽略苦竹，猿的哀鳴
一個(gè)不得志的人薄得像一張紙
但當(dāng)頭月好，江水被彈奏成野茫茫的蘆花
一直飄到今天，還在飄……
我在陽臺上聽雨。我聽不到古代的雨
但現(xiàn)在的雨一定被古人聽過
此刻，我只能聽到雨聲中安靜的部分
回到雪山，雪山回到母親的頭頂
我聽到雨聲時(shí)空時(shí)滿
空的是離世的親人，滿的是被欲望填滿的人
一生在大地上疲于奔命，不是隱喻
我還在這雨聲中，聽出一些人
用眼淚造出大海

                        2019.5.7


父親，起風(fēng)了

父親，起風(fēng)了
風(fēng)聲中草木如鶴唳
可知道風(fēng)中飛舞的草籽
哪一粒是漂泊異鄉(xiāng)的孩子
你渾然不知。你的根扎進(jìn)祖?zhèn)鞯耐恋?br /> 你的葉片從沒有伸出過這方山水

父親，起風(fēng)了
你關(guān)心農(nóng)事
莊家，蔬菜，身體里的糧倉
不關(guān)心我們從哪來，要到哪去
是追逐水草，還是隨著一陣驟雨
風(fēng)中誰又像一盞燈在大地上熄滅

父親，起風(fēng)了
一些風(fēng)將人們吹得彎曲，順著草的方向匍匐
一些風(fēng)糾正事物的影子
一些風(fēng)吹過我們，還要到更遠(yuǎn)的地方去
帶著暖，沒有敵意……
父親，起風(fēng)了，你那條瘸了的腿，常年熬著藥罐子
除了疼痛，會抽芽嗎？像祖父墳頭的草

                         2019.5.8


櫻桃樹上

櫻桃樹上剩下的所有星星
都已跌落。轉(zhuǎn)世的
在人間背負(fù)肉身的刑具
在天地間淪為芻狗，無關(guān)天地不仁
亦無關(guān)圣人慈悲
沒有轉(zhuǎn)世的，像我故去的親人
在泥土的天空各行其道

                2019.6.4


草木經(jīng)（組詩）



蘭草經(jīng)

蘭草者，孤傲，遠(yuǎn)離淤泥不與蓮爭
遠(yuǎn)離滄浪之水不辯清濁
上飲銀河，下食地心的火焰
蘭草者，葉片橫斜，隨意
如狂放不羈的大雪，草書……看似潦草的一生
香味中嘔心瀝血的部分，撒向鷹的陡峭
你仰面能嗅到的最多是一輪皎潔的滿月

                  2019.5.24


月季經(jīng)

放棄用文字的柵欄作為它向上攀附的力
也放棄將空氣鋪平，或者從中修筑階梯
只緣于驚訝它生長的速度，駿馬般馳騁
從原來的一株，幾年后，長成現(xiàn)在的一大叢
就像一滴水滴成一條滔滔不絕的大河
當(dāng)我們含淚把親人的骨灰撒在月季根系
感嘆人生和生活不易
越來越堅(jiān)信凋落的花瓣仿佛
某些事物的碎片將人硌疼

                   2019.5.24


玫瑰經(jīng)

把玫瑰比喻成愛情
就不得不愛上枝條上的刺
她更多的是用來防備
也不得不愛上葉片上的青蟲
她總是不遺余力讓你透過蟲洞看到
她的小心眼和壞脾氣
一朵玫瑰的長成，預(yù)示著一輪愛情的開始
玫瑰開得像一團(tuán)火焰
卻少有人做好飛蛾撲火的準(zhǔn)備

                     2019.5.24


桃木經(jīng)

小時(shí)候父親對我說：桃木劍可以殺鬼
我深信不疑。夢想長大后
提一把桃木劍行走江湖
如今，走南闖北多年
心里常備一把桃木劍
縱然深知人間本沒有鬼
所有的鬼都是人造出來的

                     2019.5.24


麻柳經(jīng)

麻柳樹還沒長成的時(shí)候
家人們已開始預(yù)謀，要請上好的木匠
用它做碗柜、大床、頂梁柱、棺材
他們在空氣中比劃出它們的外形
哪里該雕龍畫鳳，刻一朵富貴呈祥的牡丹
刷上朱漆。哪里該涂頂好光滑的黑漆，黑得像虛無
后來，這棵麻柳樹沒有做成家人們想要的東西
而是把它賣給別人。那人把它打造成木船
架著下到大河里擺渡。再沒回來
人和船更多的時(shí)候像一座孤島，不被理解
有好幾回，我站在岸上，看著那人舉起的船槳
像我手里握著的筆

                      2019.5.26


墻頭草經(jīng)

墻頭草被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
亂成一片，像眾說紛紜
關(guān)于一個(gè)人的死：死于農(nóng)藥，癌癥，意外……貧困
三十出頭的年紀(jì)
把年邁的父母，癡呆的女人，襁褓中的嬰兒
留在遼闊的空空蕩蕩的人間
這些墻頭草，鋤不盡，燒不死
既長在生者的墻頭，也長在死者的墳頭
在我的故鄉(xiāng)，草根之下都是一樣的生活和命運(yùn)

                       2019.5.26


梅木經(jīng)

坐過農(nóng)用車，火車，大巴車
最后，從操著一口山東口音的花販那
賣到我手里。那時(shí)，我上中學(xué)，試著用圓規(guī)和三角尺
在草稿紙上畫下我人生的草圖
我的母親，沒有一天，不為我們簡單的口糧操碎心
父親的腿沒瘸，為了掙錢
不得不揮汗如雨，像蒲公英流落他鄉(xiāng)，疲于奔命
外祖父尚在，搬一條木凳就能在院里曬一天黃金的太陽
這株梅花，被移栽過，坍塌的圍墻砸過，刀砍過
第一次開花時(shí)，零星幾朵，像火種
如今開得像一片汪洋，藏著鮮有人知的安穩(wěn)，動(dòng)蕩

                         2019.5.26


小葉榕經(jīng)

與其說我用稿費(fèi)的一部分換取盆栽小葉榕
不如說是用“精神的貨幣”換取的，這人間的俗物
密密匝匝的葉片，像傘蓋，綠蔭如沼澤
像極了我的某類痼疾，令時(shí)間的良駒深陷
密密匝匝的葉片，像一潭綠水，源頭
仿佛來自雪山，雪山上神的眼睛
——善和慈悲站得越高，眼淚垂得越低
直至低到人世。小葉榕被禁錮在花盆里的根系
像神賦予人的思想
我把小葉榕擺放在客廳的餐桌
沒過多久，那些密密匝匝的葉片便開始往下掉
直到寥寥無幾。當(dāng)我決心把它丟掉，換上新的盆栽
小葉榕卻從彎曲的枝條上抽出新葉
這些新葉，像五味雜陳的客人們，口里吐出的煙霧
也像我在這個(gè)人間，用身披荊棘的靈魂寫下的句子

                          2019.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