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故鄉人（組詩）

1．  水鳥

在岔路口的大塘湖面上，生活著五只水鳥

不錯，我數了很多遍，它們是單數

其中一只，注定只能獨居

入冬就飛來了

跟往年一樣，從天空落下來，像天使的翅膀

冬天荒蕪，它們帶來漂亮的羽毛

看到它們，我心里溫暖

它們飛起來，刺入水中的樣子，也告訴了我

沒有誰過得自在，討生活都很艱難

冬天里，寒風呼嘯，枯木搖曳

水面上結了冰，它們滑行數十米，仍在用喙尋找

薄冰下的貝殼或者種子

裹著厚厚圍巾，我默默觀望

它們游到湖東，又游到湖西，就是沒有游來

我在的北岸，我們之間隔著人間

聽娘說，它們中的一只

被人射殺了，身體，已成了別人的盤中餐

所以，它們痛恨人類，也痛恨我

只能遠遠地寄托哀思

有陽光的早晨，大霧散去，我在岸上近乎于裸泳

它們才離得特別近，也特別遠

2．  弟弟菜

大年三十

跟著年輕人去屋后梨園找野菜

荒草之間，一點翠綠，就能引來一聲尖叫

很多年沒采過野菜了

麥田不見了，牛羊進了深山，稻田里的小綠肥

遮擋了整個冬季，是最綠的綠

可記得，冬天里的弟弟菜正在開花

黃花菜開始發芽，野蔥已拱破了泥土，少年時的

竹籃子，裝滿了豌豆的嫩尖

“弟弟菜，開白花，兩兄弟做一家

討個老婆鬧分家，乒乓叉”，小時候唱這童謠時

拿野菜不當回事，現在唱，已滿地找不見

摘到了一籃開白花的野菜

分揀，洗凈，正要下鍋，卻被娘認出來，是從前的

用來喂豬的一種野草，叫辣辣菜

當然，沒飯吃的年代

也用它來代替過糧食，“搗爛，和碎米煮在一起

毒是沒有的，只是吃多了寡胃”

是不是弟弟菜，已沒關系

三十夜的火鍋，用它當野菜，吃了沒有誰不適

用它來當詩歌，苦和澀，卻涌上了心頭

3．  煙花滿天飛

大年初六，一場雪不期而至

在岔路口老寨門前，拉起了一條橫幅，寫著：

“熱烈歡迎岔路口的姑媽們回家過年”

紅燈籠，掛滿了屋檐和路旁

寒風中，老人們擠在村口，翹首以待

九十個嫁出去的姑媽，遠道而來，是他們的心頭肉

哥嫂和弟媳，已穿上節日盛裝

敲起鑼打起鼓，行走在冰天雪地里，頭上的熱氣

出村三里遠，也還很磅礴

我也跟著人群，走到了姑媽們中間

很多都不認識了，要仔細推敲

洗去臉上歲月的刀痕，才能還原兒時的端莊

當然，叫一聲小名是最好的方法

或者，講一個少年搗蛋的故事，事件的主人們

可以忘掉生活滄桑，但忘不掉童年趣事

童趣，是貧窮年代的一種游戲

我們曾樂此不疲，它于追逐和打鬧中成長

如今重溫，是再一次相認，是再一次聚首于童年

煙花沖天而起，只為我們嫵媚

農歷己亥年的這個初六，這種相認，必將再一次的

銘心刻骨，煙花消散，但我們不散

4．  唱支酒歌吧！

在村里小學的操場上

回家的姑媽們排好了隊伍，要和學校留個影

學校是她們的另一個爹，另一個娘

在她們前面，聚集了另一群女人

當中有外村嫁來的媳婦，也有不曾外嫁的姑娘

如今，成了她們的哥嫂

合影完了，隊形保持不變

哥嫂兩人領頭，其余跟隨，唱起了迎親的酒歌

酒歌用家鄉話唱，歌詞是信手拈來的

唱的是，姑媽們遠道而來，辛苦了

數的是，姑媽們太破費，帶來了一件件禮物

小到一個蘋果，大到一挑挑酒水飲料

姑媽們也早有準備，也兩人領唱

細數哥嫂的辛勞，為迎她們，殺豬宰羊，又放煙花

又做美食，把她們當成了最尊敬的客人

我和一群男人，在一旁聽著

只到等她們唱完，才捧上新煮的侗家油茶，用恭敬

請她們喝下，油茶微苦，有思鄉的情愫

油茶是另一首酒歌，用鄉愁填詞

高低音由一個個土碗敲打而出，漂浮的茶葉梗子

才不會哽在喉間，并能順溜的一飲而盡

5．姑娘是水

“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

這篇老黃歷，在六百年的岔路口一直翻卷著

我也受了影響，以為她們再也不會回來

今年是己亥年，姑媽們在一個微信群

說是想回家來聚一聚，在小時玩的地方，吃個燒烤

聯絡一下感情，她們姊妹情深

男人們聽到這個消息，也全都參與進來

買來豬羊，買來好酒，買來紅燈籠，買來煙花

要迎她們回家，接她們過年

什么時候，岔路口的人有了這種覺悟？

“趕上了好日子，不愁吃，不愁穿，就圖個快樂”

有人，可能只說對了一半

當九十個姑媽，遠道而來

這個人生最大的排場，就此開張，謝幕留給另一天

給每個人的后半生一個伏筆，也很美

姑媽們來了，我也跟著人群拍照，留念

看著她們被冰雪凍紅的臉頰

藏在煙花的盛開中，藏在鑼鼓喧天的世界里

我很慶幸，能跟在她們身后

噙著淚水，能看到一次流水的抗爭，把大地席卷

并化做冰雪，飛向天空，繽紛灑落

6．  玩玩丟手絹

在學校操場上

和姑媽們，和發小們圍成一圈玩丟手絹的游戲

我們當中很多人，都已年過四十

手絹落在身后，起身追趕

當一首歌已唱完，手絹還在手上，再怎么拼命

也已追不上從前的腳步，只好甘愿被罰

罰唱一首兒歌，或者學一聲動物叫

也不是很難為情，一陣哄笑后，開始繼續追逐

我們是追夢人，追中國夢，也追少年的夢

忽然，有人在唱“山歌好比春江水”

是另一群人圍著篝火，不玩丟手絹，開起了賽歌會

有人扮劉三姐，有人扮莫老爺

扮劉三姐的唱得婉轉，吐氣如蘭

扮莫老爺的，一改往日五音不全，變得伶牙俐齒

你來我往，答對入流，仿佛是下凡來的歌師

一場鄉村演出，在大年初六的岔路口

忽然上演，背景是滿山的冰雪，老屋和田園是觀眾

演員們都不用上妝，只需奉上熟悉的臉

盡管是清唱，一如往日的青澀

盡管是手絹，風一吹，像落葉一樣，隨風飄蕩

但它傳過來的溫情，超過了天上的日月

7．  一起聊聊天

圍著篝火，看著山坡上冰雪

我們開始聊天，從少年郎滑冰開始，某人掉了進去

然后，一群人掉了進去，一個比一個傻

少年郎是當年的放牛郎

放牛在坡上，也放牛在水中，有同伴一不小心

滑落在深水區，頭上戴著紫色的桔梗花

卻不知誰放了一把山火，同伴們努力去撲打

把娘納的布鞋燒了個窟窿，心疼得要命，還要幫著撒謊

一起關進黑黑的木房，只好爬窗而逃

少年時的辛秘，在中年時拿來聊聊

是喜悅大過哀傷的，懵懂少年，拒絕乖張，卻能保存

一絲純真，讓人生還有一方干凈之地可以安放

當然，更多是聊走西口和去北上廣的故事

有人一去不回，有人撞了大運，最多的是當農民工

付一分辛勞，領一分收獲

但我們忌聊貧窮與富貴

“人是三節草，不知哪節好”，這個岔路口的古訓

并不晦澀，大家都懂，人，還是平等的好

沉重的話題，也免了，生命之重

并不比生命之輕，斟一盅酒，一笑解百愁，也解恩愁

在一起聊天的時日不多，唯有惺惺相惜！

8．  人是故鄉人

送別姐姐是在清晨

水鳥早起來了，它們破天荒的游到了北岸

我面南而站，在梨園中重拾一枚野菜，等待花開

“梨花將開放，不是早晨就是傍晚”

這樣想著，就特別相信老天爺把明天安排好了

己亥年的三月，梨花將如雪

“過完年，人就留不住了”

娘在嘆氣，但她也已經麻木，每年這樣的送別

早透支了她的思念，在心中成為頑疾

姐姐不會走太久的，她倆會在周末

回來度假，如今交通方便，她們也只是嫁到了縣城

倒是我，似乎是真的已遠嫁

我把娘邀到園中，門前一輛輛的車過去

都是遠走的鄉親，免不了要與她敘舊和告別

人是故鄉人，每一次她都黯然神傷

我不想這種告別，太過頻繁

走的人多了，留下的人少了，娘就會越來越找不到

她的同伴，岔路口就會越來越荒涼

而我，已不能完整的寫首詩來記錄

只能寫下幾個片段，在夜深人靜的城市，重回

她的身邊，把昨日重現

2019．3．6．

“姑媽回家”，在黔東南已逐漸成為一種風俗，在這個經常分離的年代，是人們找到的一種慰籍方法，關乎親情，鄉情，友情，國情，也有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