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們都是幸福的

一切都那么安寧
天地之間就剩下淙淙的水聲
天空純藍，水聲純白
仿佛戰火從不曾降臨人間
災難也從未蒞臨
魚兒與飛鳥盡情相愛
經幡與巖石相親。風忽然頓悟
在遼闊的孤獨中垂目打坐，入禪

對著這生命之水莊嚴地俯下身去
弧度丈量恭敬與虔誠
天空俯下去
云朵俯下去。卓瑪在云端
掬一朵濕漉漉的白云揉進人間
救度迷途的火、毒蛇、盜賊與怨敵

石子們都是幸福的。它們一生自由干凈
不長聒噪的舌頭
不染戰火，沒有嗜血之心
我長途跋涉，希望成為其中一粒


春天如此美麗

1.
喝下十杯涼水
希望它落成雨，剿滅弱火
——它“卻引燃烈焰”
2.
三月的風很溫柔
但足夠掀起風暴
桃花是羈留在人間的精靈
只要春天一來
她就會勇敢吐出一粒滾燙的詞
3.
那些復蘇的，萌動的，柔軟的
抿在唇邊的詞語，如朝露晶瑩鮮活
——春天如此美麗
內心蒼涼的人
忽然落淚


春天是鵝黃色的

柳枝吐出的嫩芽是鵝黃色的
拂過新芽的陽光是鵝黃色的
乳燕啾啾之聲是鵝黃色的
暖風吹過田野、山崗
整座人間都是鵝黃色的

我在塵世，懷歡喜之心行走
這行走也是鵝黃色的
二十年前
我把母親種在泥土中
春天來了
鵝黃色的母親重返人間


花已經開好了

陽光烈烈
桃花灼灼
春天，花都已經開好了
一場盛宴已奏響序曲
作為一名時代的無知者
我終日困在籠子里
焦慮與虛妄之水越抬越高
我日夜傾倒
日夜修補一只竹籃
妄圖接住一滴春天的鳥鳴


死亡在春天里誕生

1、
每寫完一首詩歌
等于從我內心的河流里摳出一顆石頭
2、
就像梵高畫完向日葵之后。荊棘鳥將胸口撲向利刺
就像靈魂貼近詩歌。嬰兒誕生時第一聲啼哭
人們歡慶喜悅
死亡，卻悄悄在春天里誕生
3、
活在塵世間
我們都是手提竹籃打水的人
人們歡愉、悲傷，在人間生兒育女
轉瞬間，死亡撲面而來


擺渡人

一個人死去
像偷渡客，成功逃出人間
孤守在塵世渡口，我的琴音結滿悵惘
霜色深重。鳥鳴絕塵
抱著一叢白發蘆葦
和一群野鴨成為親人
它們捉魚，嬉戲，繁衍生息
如同再世的兄弟姊妹

我趺坐于葦上，擦拭累世無明愚癡
將石頭、刀劍與病苦視作饋贈
珍愛苦難細微如珍珠般的光芒
我愿意平靜的永遠平靜
讓豹子永遠沉睡
在大霧彌漫的清晨和夢里
我已習慣于渡口的嘈雜
簫聲摧開虛無，我等待引渡

——沒有什么比活著更虛幻
而蒼茫終將成為生命的底色
一如我投向人世最后的眼神


灰燼

這不是雪
是盼著盼著盼來的累生累世的夢幻，錯愕

無數死去的我
現在和將來的我被人世之火焚燒

塵埃落定。這場雪
是灰燼之靈最后的申訴

你走在上面，咯吱咯吱響
大地深處，有未盡的疼痛之音


與一朵花對視

掙開苦厄糾纏，頓悟般開始愛上這人世
我，一個世俗病毒攜帶者
我永恒熱愛的是你生的氣質
那些滿心歡喜花香迷人的圓滿路途里
必得以濃烈，以恣意，以卑微又熱烈的勇氣
生長、蓬勃、怒放。我向你彎下腰身
你的芬芳潮水一般涌向我
聽聞世間最莊嚴的情話
我忽然淚流滿面。你這大地上開出的花朵，與你對視
我必須讓自己呼吸平穩，讓指尖止住顫抖
以最遙遠又最咫尺的距離與你交談
——盡管“我對你們說出的一切只是獨白”
荒野鋪滿寂靜呀！終有一天我凋零或離開
誰會在路途撥開荒草叢生的光陰
看見一只棄在人間的陶罐里
盛著舊綠如青苔幽長的時光
以及路過人間顛沛流離的花影


我虔誠地將人間事物一一愛遍

母親走的那年，弟弟也被收走
“收腳印的人”不再踏足人間
命運再次重復
——它究竟藏身何處
我練習五行、卦象，催動手中的桃枝與命運搏殺
我得承認，我詛咒過來自醫生手中的死亡通知單
地獄里竄出來的黑貓以及房梁，繩索，體內扎滿的碎玻璃渣
而今我長成中年人的模樣：世故，老成，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沉著
我學會拆解、拔除
夜夜請嫦娥的兔子替我搗藥
醫治我眼里的死寂與暮氣
此刻，春色籠城，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在生發
我虔誠地將人間事物一一愛遍
唯獨不能愛你

寫在母親節前夜

中年第一根白發落在母親節前夜
妝臺上，它柔軟而卷曲
韌性尚存
如蜷縮在某個角落不小心掉出來的我
它使我看到二十年前的母親
看到更遠的那個扎著麻花辮子的母親
笑起來眼睛像彎月的母親
扮演過紅燈記里李鐵梅的母親
在村里當赤腳醫生的母親
三十一歲死了丈夫，拖兒帶女來到城里
嫁給一個大她二十二歲的男人
當過廚師，做過苦力
包過皮蛋，賣過小菜
后來死于非命的母親，被剃掉滿頭悲傷而潦草的命運
它們一生干枯、雜亂，沒有發膠摩絲將它們涂抹得油光水滑
樸素如大地上一叢荒草
這暗合一種隱喻
我小心翼翼將它從發帶上抽離
如同抽離一根中年的骨骼
入睡前，我把它藏進一本詩集
聽到母親臨終那一聲嘆息


云上的日子

我看見過它的美
真實如開在山野間的花朵
它鮮嫩、潔凈，細微而幽深地存在
使我保有新鮮如初的顫動
我不作語無倫次的講述
只作最深長的期待
推石頭上山的人，或許一生都打不開翅膀
一生都在暮色里錘打淬火的蒼涼
云上的日子，光芒流動
敲鐘人打盹，山鷹在山谷里唱歌
一朵白蓮盛開
——它讓我在塵世低眉行走，潔凈自持
——讓我愿意贊美這殘缺的世界


藍月亮

你攜藍色火焰而來，驅散黑，驅趕恐懼、邪妄
你是誰的眼，在高處注視人間？山野鋪滿寂靜
撥開風雨，我聽見許多細微柔軟的發生，譬如草木交談
譬如你衣袂悉索的行走。你的呼吸猶在耳邊。你究竟是誰
如何將簌簌光芒植于我胸膛，粼粼流淌

這一生在不斷穿過。穿過漩渦、孤寂，穿過無助與迷茫
半世堅守，半刻喜悅。所有濃烈或者絢爛都將歸于平靜
有些事注定要等待。蝴蝶在記憶的枝頭扇動翅膀
屏息，聆聽。另一種安靜，是我在人世，等待你穿過開滿鮮花的田野山崗
等待你綢緞一樣的裙裾，溢出一抹幽藍，暗香浮動

黃昏

遠山靜默如佛
草木亦如佛
蟲吟與鳥鳴頌出梵音
鐘聲蕩漾，泛開波紋
一匹時光小馬打著響鼻在我身邊吃草
飲水。我獨自待著
做一些無用之事
比如懷念一場人事
比如在無限的空寂與虛無中心
把自己拆解、碾碎并消融
我內心寧靜如這暮色
如果我感召到悲傷暗含神喻
我將不再感到孤獨

懺悔

生命最后一天
我搜腸刮肚地回憶
這一趟人世，我所有的罪孽與過失
——踩死過螞蟻，打死過蚊子
凌遲過魚肉。詛咒過繩索與玻璃渣
蔑視并憐憫過淺表性同情心泛濫的集體主義者
憎恨自己
怨恨這殘缺不全的世界
和最親近的人發生爭執
為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偏執而恨不得扇自己大嘴巴子
這一生，我都在學習如何在絕望中平靜地活著
我在夢里喊每一個曾經被我傷害過的人
哭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醒來。冷汗淋漓而驚怖還在
恍惚間聽聞布谷鳥悲啼
人間總有它們的藏身之所
陽光灑下來
那么多憂傷，明媚又新鮮


重生

山林寂靜。山路柔軟平坦
夕光在林間緩緩移動

不能剔除這一席憂傷
如同不能剔除人世黑暗

我用瀑布般的懺悔
日夜清洗體內所有暗淤

垂下所有驕傲。血色黃昏中
人間不再陡峭

我活著，越來越輕
越來越像一縷潔凈的孤魂


和秋天告別

走到霜降門口
就該停下來，等一等
在人間努力播種腳印的影子
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的影子
清償宿債的影子
收集月色清洗罪障的影子

暮色青黛。一棵柿子樹背倚炊煙
一樹喜悅火苗般躍動
草木沉靜又熱烈
拼盡余力說出五彩斑斕的情話
——秋天，我喜歡你
——菩薩，我要把所有美好都供養給你
——人間那么多苦難，希望你快樂

鐘聲蕩開。一泓秋水在眉間靜穆
一群螞蟻沐經聲而來，搬運谷米
寺里的銀杏樹著金色袈裟
我和影子聚攏、重合
落下第一片葉子

一盞燈

曠野遼闊。夜幕深邃如海
遠山懷抱鐘聲靜默如佛
大拇指指月的人早已藏入經卷
起風了。敲鐘人睡在銀色水紋里
有人身懷絕技錦衣夜行
在陡峭崎嶇的人間秘密收集光芒
一些細微尋常事物告訴我非同尋常的美
月光從亂紛紛的世相里遞過來
照人世顛沛流離，驅恐懼邪妄
使我明心正覺
心生溫柔情意。它有另外的名字
——信仰、慈悲、或者愛



一間屋子

她不斷游走于遠方
又仿佛從不曾走出過一間屋子

屋子里困著無數自己
她們彷徨、憤懣并互相搏殺

久居黑暗的人慣于自言自語
風雨來臨時擅長躲避，逃生

當光芒如神坻降臨窗外
她必將因久長的期待而流淚


雪落人間

雪下得認真。夜里鋪上一層
白日里仍不急不緩地下
——誰偷偷動用了如此曠古與遼闊的憂傷
讓人間一夜白頭
窗外，雀鳥無聲
我在屋內
慢慢煮好一顆雞蛋一碗陽春面
就著一窗寂靜
慢慢吃下

這場雪落下來
不偏不倚地落在被命運鎖喉夢魘將醒的日子里
我如深雪掩埋下的草芥
懷抱一滴沉靜之水
等待被春叫醒

沙發自己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