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黎族詩人的行走筆記

——讀唐鴻南散文詩集《一個黎人的心經》■ 杜光輝甲辰年初夏的傍晚，我闔上黎族第三代優秀作家唐鴻南的散文集《一個黎人的心經》。霞光燈光聚集在書的封面，素雅而奪目，由不得長長嘆息，陷于深思。數千年的黎族同胞居住于深山密林，經濟落后、交通不便、信息閉塞，有本民族的語言卻沒有本民族的文字。黎族文學及文化記憶只能以口頭流傳的方式得以傳承，無法用文字形式固定下來，文學和文化記憶非常薄弱。進入21世紀，黎族作家中一批人數眾多的新秀步入文壇。唐鴻南以詩歌、散文詩的創作，成為其中的佼佼者。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出生的唐鴻南，他的童年、少年、青年時代，就被現代性的大潮裹挾，深知自己肩負的責任。“他們還要廢寢忘食地讀書，學好家鄉話，說好普通話……他們知道，鄉親在依靠他們，村莊在等待他們，大山在仰望他們……他們，就是一路扛舉大山的沉重，寒窗苦讀的我的兄弟姐妹。”（《他們》）。讀過大學的唐鴻南和他的文學同道們，用知識的視角，“從船型屋的毛孔里窺視一種透亮的眼光。”（《向往大海》）。他們有了思想的大腦，有了更高的眼界，有了更深的思考，看到了“故鄉的臉在變”和自己的“別無選擇”（《故鄉的臉》）。他和他的同道面對數千年從未出現過的變革，向族人發出振聾發聵地吶喊，“我的父老鄉親啊！今后，你們該往哪里走？”我想到了杜鵑啼血！唐鴻南知道，“我一個人無法改變你的命運”。只有通過自己的知識、目光、思考，使自己站在歷史與未來結合點的高峰，洞察歷史，展望未來，用詩歌的方式，發出變改的呼吁。“把書桌打造成你喜愛的港灣。”“豎起一支會走路的筆，從山里邁向山外。”“讓我們躺在紙張上，用黎語指揮風帆，劃向玻璃色的大海。”（《告白》）唐鴻南的“走路”，“從山里邁向山外”，不是物理意義的走，而是思想、意識、觀念的走，是把自己從深山老林的傳統思想、意識、觀念里剝離出來，走向大海，走進全國，站在變革的潮頭浪尖之上。他詩作里的“大海”，也不是地理意義的大海，而是充滿驚濤駭浪的現代性。于是，他“左手畫著中國地圖，右手寫著詩歌散文。幻想與現實之間，北上的詩歌散文確實有許多話要說”（《帶著詩歌散文北上》）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現代性帶來了科技、經濟的發展，交通的便捷、信息傳遞的暢通、價值觀的沖突與融合、思想的多元與并存、生活方式的多樣與寬容。必然造成黎族生活和其他民族生活的同質化，隨著現代性的發展，同質化將越來越嚴重。唐鴻南又處于矛盾的焦慮之中，擔心本民族的優秀傳統文化被現代性銷蝕，又擔心本民族疏離現代性，重新回到貧瘠落后的過去。我們讀到了他對現代性的向往，“我發現祖母遠去的背，駝了。拱成一座匍匐大地的橋。這座橋，背過兒子的山，流過孫子的水，淌過曾孫的歌·····于是，山外的小鎮請她出去走走，小縣城叫她出去轉轉，大都市拉她出去看看。看著走動的樓盤，看著走動的車流，祖母的手握緊兒孫走動的手，總是說，我來得太晚了，太晚了！”（《祖母的背》）。同是黎族的文學教授王海評論這首散文詩時，“這段平白而簡略的講述，飽含著晚輩的許多深沉而復雜的情感，同時也折射出民族歷史的變遷。”我也認為這是唐鴻南借老祖母的話，訴說黎族同胞走出深山老林的時間太晚，太晚了！如果再審視我們中華民族的近代史，我們走向工業化、走向海洋，是不是也太晚，太晚了？黎族同胞走出來了，擁抱了現代性，現代性也擁抱了他們，現代和傳統在碰撞，在融合。我們在唐鴻南的散文詩里讀到這樣的畫面，“男人和女人并肩著唱，黎話和漢話混搭著唱，四親調和千家調分合純白酒和山蘭酒碰撞著唱······”（《作雅村》）。我們看到了唐鴻南對現代性中的同胞，充滿贊賞和喜悅，“侄兒看著晚歸的爹媽。看著一車又一車的收成送出去。看著從未見過的龐大的卡車，侄兒笑了，笑了······灰塵滾滾，沸騰了整個村莊坎坎坷坷的色彩。”（《采摘芒果的季節》）。“仍然舒展著清粼粼的溫暖，在陽光的呼喚中展開富足的生活”（《傾聽草兒們》）。著名學者吳辰給《一個黎人的心經》寫的評論《超越焦慮》中，以精神生態和自然生態的視角寫道：“百余年間，尤其是最近的三四十年，那些傳統的習俗不斷被現代性所吞噬，一些賴以維系民族血脈的東西也漸漸地隨著人口的流動而無人問津，作為80后的黎族作家唐鴻南，對這個問題有切膚之痛。隨著二十一世紀初葉海南經濟的發展，新的生活方式和商業開發不斷地沖擊著群山，也沖擊著生活在群山之間的黎族群眾原本寧靜的生活。”唐鴻南《一個黎人的心經》里許多篇幅，都寫到了過度開發給自然生態造成的危害。“那片閃亮登山的燈，獨有一盞。晝夜不停，照應龐大的機器，深挖巨石······如春首場暴雨，撲滅不了燈光，進而顫動了病慌的山體。高山冷得發抖。青蛙啼喊。群鳥紛飛。野獸逃亡。村莊翻臉。高山的命運，危機！”（《高山的燈》）“一生與土槍為伴，與打獵為友。茫茫大山里，祖父也算是一座高高的山。有一天，大山異常寒冷。一群人沒有被寒冷嚇跑，祖父把槍對準圍獵的人。獵人，卻用槍口概括了祖父整個人生。”（《祖父和土槍》）。社會學家路易斯·亨利·摩爾根（Lewis Henry Morgan）認為，人類文明發展需要經過三個階段，愚昧、發展過程、文明。發展過程是走向文明必須的陣痛，也稱為陣痛過程。這個過程把舊的秩序打破了，新的秩序正在構建。唐鴻南的《一個黎人的心經》，使我們讀到了現代性給我們帶來的陣痛，作者為自己民族承受著這個陣痛的焦慮。也清醒地知道任何一次變革，尤其是關系民族命運的變革，陣痛是不可避免的。我們面對陣痛需要的態度是盡量縮減現代性帶來的陣痛，盡快從陣痛中走出來。唐鴻南從陣痛里走出來了，“我要讓你，我的民族，在山歌嘹亮的召喚中，重新醒過來。”（《告白》）；黎族同胞從陣痛中走出來了，“并與此同行，一路蕩過群山的屏幕，形成一道直線的風光。”（《向往大海》）。黎族詩人鄭朝能為《一個黎人的心經》的評論：“一個黎族人，一個黎族詩人，他要通過詩歌這種經文，為他心中純潔的、高貴的、民族的一切美好事物，傳送到山外，讓世界知曉。”。從黎山到大海的路，很坎坷，很漫長，只有一步一步地踽踽前行，才能抵達理想的圣地。我們欣喜地看到，唐鴻南和他的同道，在攀行，在攀行。
????? 作者：杜光輝，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任海南作家協會副主席。




??????? 唐鴻南簡介：
????? 唐鴻南，黎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海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五指山市作家協會主席。作品散見多種報刊、年度選本和獲獎。海南首批“南海鄉土人才”培養計劃人選、海南自貿港高層次人才。散文詩集《一個黎人的心經》入選中國作家協會少數民族文學重點作品扶持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