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同一般”或“猝不及防” 陸 健 有朋友要我說說哪幾首詩是“不知道怎么寫出來的”。朋友當然是內行,這個問題比較專業,也比較有趣。古人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得”字極具神韻,首先是非常準確。“天成之作”——“不知道怎么寫出來的”,沒錯,若說“寫”那也是被驅動,完全在設計之外。就像一個容器,被打開開關,語言流了出來。那是我們不知道安在那個部位、何時被啟動的開關。是啊,我們有什么?我們算什么?或者說我們具備什么條件可以超出我們自己的能量?比較起來而言之,李白也偶爾是天才,多數情況下只是人才。以我們這群人論,倘若我們再低矮一些,和藝術、和詩歌的距離就更遠。但是有一種力量堪稱神奇,我們眼中的陰霾忽然被擦拭,豁然開朗,如有神助,平時被遮蔽的事物在我們面前大放天光,顯露出輪廓。猝不及防中我們收獲了作品。簡直妙不可言,非人力可為之。在我近五十年的詩歌寫作生涯中,的確有那么幾次,至今難以描摹,留下詩意字痕。我按照寫作的時間順序依次簡要談談。
迫近水的地方 綠色的窗簾 挽起,輕輕挽起 發髻,垂掛在這兒 這兒曾經有人跳下去 足跡喂給大海 大海是藍的 還是藍的,仍舊在藍 礁石,完成了佝僂 礁石一回頭綠色發髻昏過去 (1989年4月27日)
根據寫作時間,我回憶起那是在廣西防城港的散文會議時。早餐用罷,我忽然注意到食堂有個大開的窗戶,窗簾挽起,窗外海潮拍岸。我奔過去一看,什么都沒有,像是事情發生之后的“沒有”。奇異、驚悚之感撲面而來。這里或許曾經是一段凄美故事的發生地,或許一次壯麗的行為發生后,由于各種原因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如果沒有,那么或許,在此將來會發生什么。我有點失魂落魄不知所以,世界發生意外的概率實在不容小覷。我無所適從,但愿它發生、或者不發生。畢竟,有個聲音傳遞到這里,我在會議的稿紙上匆匆寫下了我被告知的。
靜 誰從高空拋下一群飛鳥 視覺驚醒時 那手臂已杳然 谷穗從生命里走出 才有了言語
是月光中微明的村莊浮動 無意間將危險躲過 土層里握緊夢魘的根 把飄逸的小路喂養
誰家的石甕不小心 夜半被聲音捏住 又是誰的一部分不見了 (1990年2月28日)
那時我借住在鄭州城中村的一戶人家。春節過去了,小麥就要返青,想起我插隊四年多的南陽那個叫做田樓的村子,既遠,又近在面前,夜晚,蟲鳴使無邊的土地愈發安靜,安靜如月光的玻璃,薄脆的光暈,久遠的歲月,霎時在一個遙遠的城市重現,兩地連成一片。又一下子各自無聲無息。連成一片的空間。這些只能瞬間出現,清晰又模糊。被注入我的感知覺,被接納,融化我,帶著淡淡的傷感,無以言表。我頭頂的兩個空間被神秘連接,甚至契合,被灌注到我的意識中,無法被歸納,被通過邏輯評述。
門 透明成為微小的顆粒 疾病全飛到醫院里去 一個人的周圍擺滿不同 尺碼的腳步,風字掰開 風字掰開重演如出一轍的粉碎
舒展了可是綠色的意思 你看春天預謀 好了似的葉片在樹葉上棲息 車窗上景色一塊塊,有人的景色 連續地被拿掉,你看 下面的來了仍然否定地回答
世界上什么都未曾發生 天的極頂是陸地的臟腑 雨中面龐被擊入龐大深處 (1989年12月19日)
可能和季節有關。可能和我剛剛到外地出差有關。可能和我那幾天灰白的心境與勾連俗務有關,還有關于遠方的矚望,情緒的不穩定。我在別人的房子——出租屋里踱步,其實是亂轉,思緒紛繁,不曉得要做什么,我知道有什么要來叩門了。而所謂“意義”,飄忽不定。或者什么別的地方降溫另外一些別的地方需要瓷器燒窯的火力。我坐下來,在手邊的一張紙的背面,任由筆尖的滑動,又像被一只手握住,被它引導,形成了這幾行句子。或者我握筆的手根本沒有動作。站起來,踱步,亂轉。可能與未可知有關,可能和那段時間正在持續寫作詩集《名城與門》有關,書中穿插著幾首同題詩《門》,我順便地圖省事般地把這幾行字也冠以《門》的名稱。反正似乎和一切無關。之后,我站起來跟詩神說,“神啊,這是你教我寫的。我寫了。”寫的如何,你和詩歌界的大咖或愚氓評價,我不負責評判誰的認定更有權威性。
牛的深度 一頭牛很安全 兩頭牛 只要不挨得太近便無可挑剔 三頭牛成群 它們互不干涉地為草灘理發
向著云彩的夾層 它們唱 公認音量適中的歌
草灘泛出黃緞子般的光澤 沒有牧童 牧鞭如風干的鷹掛在棚舍門后
這時草灘表面發生了 驢子的叫喊,短 一聲長一聲,平移著,深沉有力
牛靜下來,憨厚地 各自抬起一臉的猶疑
繼而狡黠一笑 那聲音來自它們中間 那聲音出自一只牛角
尖尖的,虬曲如盤的 牛角飄下山坡 一件事它們對誰也不說 (1989年8月17日)
我剛去新疆回來不久。新疆的風景美不勝收。回到家中,寫了一組詩,好幾首關涉到新疆的牛。那群黑白黃雜色的慵懶地躺在路上和田里的牛旁若無人的姿態,讓人過目不忘。然而牛為什么有深度,它們為什么狡黠?那幾聲驢子的叫喊來自何處?真的曾經有過還是誰學了驢子嘶叫?我出現了幻聽還是寫作時眼里出現了幻象?完全不在記憶中。奇異的(或許也是怪異的)物象組合徹底在作者的掌控之外。記得2005年包含《牛的深度》在內的組詩在《星星》12期刊登時,評論家楊遠宏還狠狠地把這首詩表揚了一頓。他的表揚,我可以應之“這詩不是我的習作”。他的批評,我可以應之“呵呵”,大道也許就在前面拐彎處。
女 人 體 光線正向色彩過渡 世界蜷縮一旁 色彩的顆粒模糊 留下一片乳白
如果不是她的死亡 又在旁邊的腳印里反復誕生 樹不是今日的形狀 夏日的軀體躺臥其上
想七月流火 蘋果的狀態透明出紅核 期待開放的肉體 夜掩埋于草帽的細紋
漂浮的床榻 絲織窗簾是她的延伸 泉走動著不露聲色
音樂如一種容器 旋律完成無缺實體 男子天生要置身群落 焚盡森林無法將她暖熱 而海水半滴就夠了
雙眼總有一顆是星 些許深刻的絕望在平滑中迷失 生命的過程如浸染 她累了,她剛才飛過 種植的同時已展開收割 (1989年3月24日)
我對女性向來不大懂,因之此類話題輕易不敢展開。我一直認為女性是感性的,這是一種從眾的觀點。我一直以為存在、甚至宇宙是非理性的。那么就像在懸空狀態討論立場問題。毫無疑義,女性比男性更適合搞藝術,或者被藝術搞。同時她們中的多數在家庭中居于中心地位,她們的注重細節與善于堅持(并非“固執己見”哦)的態度使男人遲早會妥協。男女交匯,看似女性是接受者,屬于被動語態,然而她們是含納者包容者,她們更廣闊無邊且神秘。我對女性有此看法的同時我還很好奇,看不懂。書籍也不肯告訴我該怎么辦。我對具體的女性個體多少心存一些畏懼,感覺自己不是對手。忘了哪個場合說過,女人潰敗后能在極短的時間里重整旗鼓。女人做得最精彩的事就是一個女人的出現能讓一群男人潰不成軍。這話出口,便被在場的一位東北女士肆意地嘲諷了一番。我估計再多說幾句我就要蒙受羞辱了,不得不在其話語的間歇間落荒而逃。我認定我是在比較矛盾糾結且帶溫情的狀態下寫了這幾節詩。不知道該怎么寫,不知道寫些什么,完全沒有構思、主題設定。心里既排斥女人又想親近她們。寫了,就像不是我寫的。
之前 大群的翅膀飛翔在表盤上 沒有一分、一秒被突出 那撥動時針的手、拈花的手 不露痕跡。起始的音 終結的音,杳然無聞
一納米隱藏于三萬里 隱藏于它自己。不知是誰 在一只鳥喙的周圍 畫出一張人臉 (2021年4月22日)
某日,我發呆。窗外的存在足夠寬闊,無垠。無垠就是沒邊兒了。不是我們能說的,包括比我們更淵博、更有底氣、更無恥的哲人,呼風喚雨的人。你讓我們怎么辦?浩浩渺渺。像一只羊,我連它身上的一根毛都算不上。黑格爾的所謂“有意味的形式”也格局太小,康德在一個小鎮上望星空,倒是有點意思——指的是他正在“望”的時候比較有意思,而并非他用鵝毛筆書寫哲學著作的時候。奧,我忽然明白,這就是詩神的啟迪,你記錄下神秘莫測,復雜其實是簡單,記錄下你的狹隘、缺乏變動不居的思想,記錄下你的什么都不懂吧。我記錄。至于“在一只鳥喙的周圍”,為什么要“畫出一張人臉”?我不清楚,也許是對人類始終懷有“存檔”、“在線”、“求其可能性”的意識,不忍輕易否定。其余,你還是去問別人吧——假如別人是神。
去年3月26日,就是寫這首詩的前兩天,詩友張鮮明夫婦來北京,我前往看望。鮮明詩名灼灼,他的詩歌我很欣賞,但我尤其看重的,是他的獲國家發明專利的“幻像攝影的主題系列”。他經過特殊技術處理,使作品如夢如幻,大寫意,光線與色彩共鳴如油畫。似無主題,似主題宏大到我們無以言表的程度,使我震撼,啞然失語。我稱之“世罕一見”的創新之作。他的《張鮮明幻像攝影集》不久前由作家出版社隆重出版。洽談甚歡,我當即提出要給他的此類作品配幾首詩。回到住所,配出六首。他認為《掛云》最奇葩,合他心意。問詢怎么構思成形,我答:沒有構思。這是六首中的第一首。讀完圖片,一揮而就,不像寫的,就像抄了幾行字那么快。這首詩不是對圖片的圖解,是直覺,是被提示之后的文字試圖進入畫面,與畫面共舞。像是要獨立出畫面、褪去色彩線條,褪去文字,進入一個新的空間。又像圖文各行其是,各有自我的發散方向,各呈面貌,甚至系統,甚至二者可以互起沖突。他說過,他的這幅攝影作品來自莫名,來自不經意,不可知。我的《掛云》何嘗不如此,寫作用了兩分鐘。它好像預設在某處,只是忽然經過了我。有人說它表述了一個故事,有人說是傳奇,有人看出奇幻,有人看出歷史哲學。作為作者的我,自然是什么都沒看出,只看到了幾個標點符號。
我信奉寫作的訓練,磨練,久病成醫般的大器晚成。很重要。我對“非同一般”只是心存僥幸,認定它是“神來之筆”,餡餅砸到頭上。我的寫作,包括上面幾首詩,不是自動寫作,不是達達主義的拾遺之作。它們來得讓我猝不及防,頭暈。我說的“非同一般”也并非詩作的成色,高度。至于它在詩壇的獨特性,詩歌史上的地位更無從談起,不必認真。對于它的偶爾生成,是我的企盼,是我近五十年間得到的屈指可數的恩惠。它不是“天啟”、“靈感”,天啟和靈感的主體依舊是“我”——即寫作者本身,它是一種外力,來自比我們更高處,是原動力,驅動的力量元素,天火。我想說的不是“如有神助”,而是我所不知的力量本身。它把一片光亮拋給我們,我們只是個工匠,傳達的器皿、通道。我想說我們需要聆聽,讓心靈的接收功能排除比較多的干擾,記下,感恩。這廣袤的世界,千溝萬壑,江河奔涌。不是減弱努力,不是不把自己當人,而是不要輕易地就把自己當作一個人物。
2023年7月
e60ac07c80fa898f5fac0f3d7ca147f.png (46.94 KB, 下載次數: 42)
下載附件
保存到相冊
2023-7-20 21:46 上傳
陸健,祖籍陜西扶風,1956年出生于河北滄州,在河南洛陽讀完中小學,南陽插隊4年半,1978年考入北京廣播學院,在中央電臺、河南省文聯曾有任職,現為中國傳媒大學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殷商文化學會會員、中國傳媒大學書法學會副會長。曾出版文學著作19部,獲多種文學獎,有作品被譯為法、英、日文,有作品被收入《中華詩歌百年精華》等書。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文化報》《文藝報》《中國藝術報》《書法報》《羲之書畫報》《大公報》《澳洲新報》《榮寶齋》《讀者》航空版、《中華兒女》海外版、《中國書法》雜志等發表書法作品近百幅,書學文章多篇,有作品被青海省博物館、山東省博物館、青島市博物館、湖北省博物館等文化機構、美、加、澳、日、韓等國與國內知名人士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