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在編輯艾蔻詩歌之前，我一直在思考后現代主義詩歌創作的顛覆性。后現代主義強調"不確定性"、"非中心性"、"非整體性"、"非連續性"等核心內容。但是它缺少定義。這樣沒有概念的寫作把現代主義詩歌創作的已有經驗顛覆了。后現代主義詩人試圖嘗試一種可能存在的創作。可能，是一種結果。再就是風險，可能存在的結果與經驗，來自作者與讀者的和諧共振。我們靠經驗能否理解我們這個時代可能出現的詩歌？閱讀艾蔻詩歌，使我獲得了后現代主義詩歌的范本和經驗，從而確立了中國詩歌在線新漢詩主義應該思考的問題。(王萌)

簡介：艾蔻，本名周蕾，中國作協會員。出版個人詩集《有的玩具生來就要被歌頌》《亮光歌舞團》。魯迅文學院第31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參加《詩刊》社第33屆青春詩會。

艾蔻新漢詩十九首

白鳥

白鳥山無白鳥

人們一直這樣說

一九九五年，我們還是少年

熱衷于打破傳言

有很多山，只存在于想象中

白鳥山和想象的完全不同

植物層層疊疊，數不清種類

蟬鳴像鬼魂般尾隨

隨處可見峭壁和滴水的巖洞

我們汗流浹背，思想受阻

身體被某種意志操縱

傾斜著，微醺著

上山，上山

在白鳥山，果然沒找到白鳥

下山的時候，我們不停地聊天

借此減輕對懸崖的恐懼

我們聊土坡上倒塌的亭子

聊沙漠之鷹，聊三千公里外

海底的珊瑚正在死去

甚至有人皺起眉頭——百年之后

我們都化作塵土

下到半山腰，同伴大喊

快看——

我們順勢望去，夕陽染紅了群山

白色的鳥群突然調轉航線

奮力扎進如墨的竹林

青團

失眠兒童喋喋不休的那個夜晚

噴火龍耗盡了燃料的那個夜晚

醉漢在樓頂劃船的那個夜晚

將星空涂抹在手臂上的那個夜晚

都是一樣的

夜晚

都是一樣的冰涼，一樣的青團

攤在掌心黏答答的夜晚

咬一口含在嘴里清甜迸發的夜晚

一樣的

沒有類似的物品可供比擬的

青團

我愿它們集體噤聲

側耳聆聽蠅蟲嗡嗡

我愿它們——

最終在腦海中消失殆盡的

那個夜晚，不要來臨

我愿青團

永遠無法逃走

盡管，它的微笑露出了馬腳

它束之高閣的蒸屜

長滿了好看的，銀灰色的斑點

鑿墓碑的人

清貧賦予他的

是一種原生土木的魅力

一個鑿石頭的男人

眼疾手快，臂膀鋒利

大大小小的石頭，被他賦予

同一種幾何形狀

立在隆起的土坡前

聽溪流的水聲伴著風雨

他也鑿裂過無數石頭

卻從不因此惋惜

對于困頓的人生而言

失敗帶來的

反而是難得的新鮮與快意

胞弟之死

在河邊，他的運氣向來不錯

出發前又釣到一條魚

他心想正好，帶去給大哥

從資中重龍山到成都青羊區

要走四個小時

摩托轉火車，再轉公交車

直到住進賓館，他才發現

魚已經死了

拎魚的袋子有個破洞

淅淅瀝瀝灑了一路

當晚奇熱，空調始終不制冷

莫名其妙的心梗發作

人躺在床上像魚一樣掙扎

有人猜，那條魚連著他的命

袋子里水漏完了

他的血也就流盡了

第二天，大哥坐在壽星的位置

沒有看到最小的弟弟

八音盒

打開的方式有許多

無論你怎么旋轉

它都能發出聲音

當鋼絲摩擦轉輪上的小凸起

老舊而華麗的旋律

是樂手們從遠方歸來

沿途拋灑金幣

關閉的途徑只一種

它精致的笑容

由二百零六顆零件組成

倒影在鏡中顫抖

隨時都有崩塌的可能性

當夜幕降臨

它想唱首憂傷的歌

咔嚓咔嚓

發條越來越松

月光刺破了

比月光更為尖利的喉嚨

行車記錄儀

給星星取名字

開一家發射衛星的環球公司

是他每天琢磨的事情

兜里揣著紙和筆，隨時計算

自己與珠穆朗瑪峰的距離

收集落葉與紙屑

拾撿塑料瓶

他由此探尋萬物的終極意義

看似干癟的蛇皮袋

不斷投進新奇的樣本

環衛工人倚著推車，再次陷入思考

笤帚還在獨自打掃

晨曦中，木柄左右搖擺

像最后一只迅猛龍

不肯垂下高貴的脖頸

下午

如果把車子設為參照物

那些開著紅花的樹便搖搖晃晃

飛馳起來

沿著環島高速一路向南

花枝招展的樣子

滑稽又好看

我叫不出樹的名字

努力在腦海里搜索了半天

無果

返回途中

它們又急匆匆往北趕

我癡望著窗外

被一種莫名的愚鈍擊中

想起二十七年前

黃包車，陰天黃昏

再晚些就要遲到的晚自習

在那方陳舊教室里等待

行道樹，五金商店，堰塘角

映入眼簾的景物

通通呼嘯而過

現在想來

黃狗仍然沒能追上自己的尾巴

橋下是停滯的清溪河

賣麻糖的邊走邊喊

鐵錘敲擊鐵板刀

金屬聲音里裹著辣的甜

當時，蹬車師傅用力搖打手鈴

我抓緊了收攏的雨棚

車子開始加速

我們像風

為世界制造著飛機

漫步極地曠野

一棟建筑最重要的工事

不論構造、耗材

一位工科學者，絮絮叨叨

拉扯出一堆令人頭疼的指令

一把梳子、一根鋸條

并排躺臥在地下室

它們被永遠閑置的利齒

絕緣改錐

車床邊無來由的滾動、顫抖

在所有星球旋轉的魔法中

它們長出遙遠的智慧

它們認識頭頂觸角的精靈

大海的聲音

幾段短途旅行

上述種種共同的目的，是

從我們眼前消失

一旦我說出它們

緊接著出現的

比如尚未命名的病毒

在微觀世界安靜地自我復制

主宰我們，某種龐然大物

比如夾帶邪惡氣息

與無辜灰塵的風

比如蘋果、柚子、孔雀藍

失而復得的詩

在極地，它們通通撲向我

將我降解

不聽我的解釋

在極地，我衰老得不成樣子

誰借我一把鏡子

有些事物遠離我，又將我包圍

我感到平和且一無所知

父親的年代

自行車，散裝薄荷糖

載著小女兒

沖向居民樓的斜坡

無數次，車座下方的彈簧

捕獲一雙小手

尖叫，剎車的滋啦聲

他不得不停下來，慢慢回憶

皮革氣息混合著煙草味

信箋上滾動的墨水筆

某顆憂郁的、生死未卜的眼球

男人與外地中醫

意外且倉促的相遇

兩年零八個月

一百三十四封信

他在燈下整理答案

用右手傾訴

光線詭譎、模糊演繹史

紅色起伏的山峰

一場超遠距離的找瞄

一位投擲者帶著耐心與僥幸

南方的冬季沒有暖氣

街上有壓路機

沉郁的重低音，晝夜不停

只屬于父親的年代

茉莉花茶泡好了又不喝

屋子里氤氳著遲鈍的香氣

什么

從一千億光年到零點一飛米

之間

出了什么問題

畫什么維度的迷宮

用怎樣的數量級

噓，不用說出你的思考

它們衰老的速率遠大于時間的逝去

遙遠的行星

被我們發現之后

什么在死去

什么是我們看不見的光

它一直在訴說——

人們彼此相愛

又總是被煩惱圍繞

火車之夜

如果你在八十年代坐過火車

如果你的火車平淡無奇

只有穿越隧道時

黑洞洞的崖壁能帶來些新鮮和未知

如果你有一個表哥坐在旁邊

如果他用堅定的語氣

告誡你，千萬不要平舉雙手

蜷縮在黑暗中的蕨類

會在一瞬間纏住你，然后

拖出窗外

如果你死守著靠窗的座位

不肯放棄試一試的念頭

如果越來越多的隧道

讓你的晝夜迅速交替

如果火車繼續向前，繼續向前

并沒有因此變快或變慢

那些令人生畏的事物

也承載了一些小小的快樂

騎龍坳

山下的人總是走得很慢

沿著山路收集野草

據說，輕嗅它們銀白色的絨毛

就能通曉未來

草束在胸前擺動

稻田里螞蚱碧綠，泥巴烏黑

曾被祖先采摘過的回憶

如今垂掛在南坡橘園

我們牽著想象中的坐騎

快速穿越峽谷

有時上坡，有時下坎

有時不得不轉過頭

查看各自的尾巴

然后，一遍一遍不知疲倦地

贊美它們好看的形狀

有人一口氣把貨車開到了山頂

幾十年就這樣一閃而過

連綿起伏的穹窿

再也望不到盡頭

他呆立良久，找不出任何破綻

暗戀

少年沿著巷道奔跑

我趴在窗口，看

他瘦長的影子

掠過地面，一閃，一閃

他說話，像在吹小號

他唱歌，喉嚨里是婉轉的鳥鳴

他攀上陡峭的崖壁

望著群山翻滾

像大海，也像人海

他眼睛里的光

是我繪畫本里空缺的

那種金黃

少年沿著巷道奔跑

不肯停下來

夕陽下，影子越拉越長

當等待越來越長

狂跳的心也沉沉睡去

白塔山

一家人圍坐在塔前

是1985年的黑白照片

初夏的馬齒莧

還在影集夾縫里瘋長

蚊蠅飛離草叢，緩緩撲向鼻尖

我們還是小孩，空氣中

那種聞了就會長大的香氣

還不敢大口吸

在山頂，長時間盯著遠處

會產生一種錯覺：

跳下去不會死，會飛起來

誰也沒想到

這就是最齊的全家福了

女人把亮片織進毛衣

男人們抽煙、聊天

剛拍的照片還是未經沖洗的膠卷

塔內的木梯又陡又窄

我們不說話

像青魚一樣聚攏

懸崖邊的飛行

一點點丟在黑暗中

火花

我曾描寫大量黑暗

只為攝取它——火花

一個閃念般的存在

令人驚嘆

黑暗中，火花為我惋惜

它，從未消失

是整個世界

被它蒙上了眼睛

火花的形狀

讓我想起了海鷗

卻猜不出二者的關系

我只知道海鷗

它們跟隨白色郵輪飛行

張開嘴巴

發出陣陣干嘔

海鷗高高低低地飛著

還要飛很久

因為存在時差

火花看不見海鷗

這種悲傷，令我想去

更多的地方

那些風塵仆仆拖著行李的人

我多渴望

他們也將我一并帶走

貝殼

太陽在傍晚墜落

夏季飛蟲的賜予者

此時，正讓大地失去細節

互不相識的兩個人

被莫名的力量慫恿著

他們快步走向對方

緊緊擁抱在一起

七萬多種貝類見證了這一幕

然后，低下頭

繼續篆刻

用不同的紋路

記錄遠古的海底花園

其中包括鶴最小的孩子

它一直堅信自己是外星生物

翅膀扇動啪啦啪啦

發出金屬的蠱惑

火車還在冰下奔跑

外面的天全黑了

我們沒有等到會變身的魔鬼

只好返回各自殼內

珠光恍如白晝

這樣的夜晚適合閑談

比如一只蠟嘴黑尾雀的生平

比如五歲的小男孩

為什么都癡迷于挖土機

蓋亞行星指南

霧霾中的銀杏樹

孑然而立，我透過窗戶觀察

灰蒙蒙之間

金黃色的葉子有何不同

手持矢車菊的火星生物

如果有人堅稱他親眼見過

那么你和他之間

必有一位懸浮于夢中

我每天吃飯

默默咀嚼著星球碎片

我每天路過它們

像路過另一個世界

幻燈機

天鵝浮游于湖面

起飛之前

它攪碎了自己

水中的倒影

比利牛斯山南部

鬼蘭蟄伏多年

山毛櫸腐葉扮演魔法師

托出絲帶般的根須

鳥類將自己帶往古巴

五歲的小孩望著窗外發呆

他知道這世界

是個巨大旋轉的球體

【溫馨提示】本欄目打造詩人的代表作，沿用古詩19首的傳統，但新是指新世紀，可以發古體詩，也可以發新詩！歡迎廣大詩友發帖支持！關注中詩在線，歡迎詩人們回家！

不錯！

在編輯艾蔻詩歌之前，我一直在思考后現代主義詩歌創作的顛覆性。后現代主義強調"不確定性"、"非中心性"、"非整體性"、"非連續性"等核心內容。但是它缺少定義。這樣沒有概念的寫作把現代主義詩歌創作的已有經驗顛覆了。后現代主義詩人試圖嘗試一種可能存在的創作。可能，是一種結果。再就是風險，可能存在的結果與經驗，來自作者與讀者的和諧共振。我們靠經驗能否理解我們這個時代可能出現的詩歌？閱讀艾蔻詩歌，使我獲得了后現代主義詩歌的范本和經驗，從而確立了中國詩歌在線新漢詩主義應該思考的問題。(王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