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宗澤新漢詩十九首


楊宗澤，筆名:瘦路，一九五三年生，山東平度人,畢業于山東師范大學外文系英美語言文學專業，中學退休教師，無黨派，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后意象主義詩歌流派代表性詩人之一。1999年12月被美國世界作家藝術家協會評選為1999年度最佳翻譯家。已有詩集《浪漫季節》、詩歌翻譯集《賀敬之短詩選》、《吉狄馬加詩選》、《桑恒昌短詩選》、《伊曼紐爾·馬休詩選》等32種著作在國內外出版。楊宗澤的詩關注人生和人性、關注現實和社會問題、關注底層社會。


無雪的冬天

雪是冬天唯一的顏色
雪是冬天所有的顏色
仰望藍天
盼望一場雪
那是一種高貴的情緒

盼雪 ——
其實就是盼望你
用潔白的冷酷蕭殺所有的欲望
盼雪 ——
也就是盼望你
把屬于死亡的還給墳墓
把屬于生命的交給春天

盼雪的心常常失血
盼雪的眸子常常失明
恰如在生命的邊緣
苦念著一位遠方的親人
或是在絕望中等待著一絲希望

盼雪的心無比虔誠
一如走進教堂的圣徒
所以，在無雪的日子里
我心里也總是大雪飄飄

只有在盼雪的時候
你才有可能接近自己的靈魂
只有在盼雪的日子里
你的眼里才會流出
真正的淚水

盼望一場雪
盼望一場大雪……

  ------ 1996年1月




割麥

1.
麥子熟了
熟透的麥子是一種誘惑
那種誘惑
比明星們高聳的乳房更具魅力
我經不住那種誘惑
走進麥田  舉起鐮刀
和父老鄉親一起
收割那種世代相傳的希冀

無論晨曦里
還是烈日下
我們都用一種姿勢割麥
那種姿勢很優美
像從背后摟抱自己的妻子或是情人
那種姿勢很古老
至少可以追溯到春秋的鐵器時代
那種姿勢也很頑固
幾千年了都沒有改變
不過，至今還沒有人
將它上升或者抽象為文化

2
城里的麥子也熟了
城里的麥子比鄉下的麥子
總是晚熟那么一兩天
城里的麥子長在電視屏幕上
城里的詩人
開始在電視屏幕上收割小麥
那個時候
我已經在村口的場院上晾曬麥粒

城里的詩人才思敏捷
他們很快就把那些斑斕的圖像變成鉛字
印到晚報或是早報的夾縫里
然后用稿酬買一支口紅
送給妻子或是情人
口紅是猩紅色的
如同我手指上被鐮刀吻出的血

3．
割麥的姿勢
是人和鐮刀共同創造的一種姿勢
它和林蔭道上的悠悠漫步無關
它和蝶翅般舞動的百褶裙無關
它和陽臺上的鳥籠或者魚缸無關
它和夜總會的勁歌狂舞無關
它和音樂茶座里脈脈對視的眸子無關

割麥的姿勢優美而動人
它只和人類的口以及饑餓站在一起

1998年6月




如果……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種樹，只開一種花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種鳥，就唱一支歌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種宗教，一種信仰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種語言和文化語境

如是，這個世界就……

如果一個民族缺失宗教信仰的濡養，或是把某種主義等同于宗教
如果一個時代聽不到獨立思考的聲音，或者是這種聲音被權力語境和世俗偏見所覆蓋
如果全社會的眼睛都盯著金錢、財富、豪車、豪宅、安逸、享樂
如果大多數人在夢醒之后，發現自己再也無夢可夢

如是，這個民族或國家就……






話題

我渴望與你相遇
在遠方，在你居住的城市
或者你的村莊
或者風塵仆仆的旅途

見面后，不要談詩
詩，是個讓人心煩的話題
也不要談論春天
春天是詩死亡的季節

如果想說點什么
那就談論一下冬季
談論一下
那些在黃昏時分趕來的雪花
以及冬夜里
那些不愿醒來的夢

2023年4月



吃魚的三種態度

一位包工頭請一位公務員
和一位醫生在飯店喝酒
臨近結束
服務員端上一盤油炸海鯽魚

公務員說——
“我雖自小生長在海邊，
卻從來不吃海魚，
我對海魚過敏?！?br />
醫生說，——
“海水被核廢水污染了，
海魚不能吃，
吃了會得癌癥?！?br />
包工頭樂了，說道——
“我也不吃了，
打包帶走，
給工地上搬磚的吃?！?br />
2023年4月



泰山十八盤

歷史的風風雨雨
將你打磨得遍體傷痕
每一處凹凸的疤結
都是這個古老民族的聲聲嘆喟
聲聲吶喊與抗爭

榮耀與屈辱
高貴與貧賤
都曾踏著你的脊背
登上極頂
看日出日落
你卻始終沒敢站起來
哪怕飽一次眼福

假如化作流水
跌成瀑布
那情景一定動人
假如壘進故宮
那墻必定千古
而你，卻廝守在這里
磨礪  苦渡

既然命運讓你匍匐山腰
既然你也認定這就是歸宿
你就是無怨無悔的十八盤
你就是——
頂天立地的泰山！
1994年10月




夢里飛機

我在夢里造了一架飛機
醒來后卻發現——
我的那隅天空
只容得下一只麻雀

我躺在床上落寞
回想那架飛機的雄姿
廚房里，老婆喊道:
“快起來吧，吃碗面條，
上班，掙錢去?！?br />
2011年




幾句閑話

總不能把落后挨打的根由
都推給早已灰飛煙滅的晚清
推給那個被叫做“老佛爺”的女人

那些北洋政府的臣子
那些民國的先賢
還有我們今天的這些人
難道就無半點干系……




石碾
——老屋的墻外有一盤廢棄的石碾，我常回去看它。

你曾是全村人爭搶的寵兒
有點像當下的“詩歌高地”
不過，你不懂修辭和語境
也不知道龐德和里爾克
你只知道——
被驢拉著轉圈
把地瓜干或是高粱米
碾壓成用以裹腹的“美食”
那時候，沒有人叫你石頭

你和這個村莊一樣古老
我的八輩祖宗都要叫你爺爺
你“退休”半個世紀了
比我父親還早退了好多年
“退休”后你又成了一塊石頭
蹲在墻根下做夢
回憶你曾經的身份

你是村里最長壽的長者
送走了我的祖父
送走了我的父親
有一天，你也會送走我

我回來看你，你卻在沉睡
沒有什么
可以把你喚醒
也許，此時此刻
你正在夢里轉圈，碾碎
那些咽下了去
卻未被消化的生活

2022年重陽節




紅與黑

想起司湯達的《紅與黑》
我竟牽強附會地想起
當下網絡里的兩個流行詞：
一個叫“低級紅”
一個叫“高級黑”

據說，這兩個詞匯
正在忽明忽暗地較勁




往事

往事如流水
不經意間流走了
才后悔
原該好好挽留

往事如煙靄
被風吹散或是裊裊消盡
才感嘆
那是一節不再的風景

往事
就是匆匆走過的生命
走過去，
回頭一望——
空空如也的歲月里
一切都很真實

1997年


聊天室奇遇

網易聊天室里
遇見一位“福晉”
看她那高高在上的樣子
似乎大清國的皇上
依舊坐在金鑾殿，批閱奏章

我給她發了一句：
“福晉玉體安康？”
誰可曾想到她竟回話說：
“夜已深，跪安吧?！?br />
2004年2月



關于孤獨

我不想用語言解釋孤獨
孤獨本身
就是一種語言
不過，很少有人能讀懂它

孤獨，是上蒼賦予我
與生俱來的權利
我有權利選擇
在這樣的月夜靜靜地
聽一首老歌
而不是去酒吧或是與人閑聊

我和孤獨一起活著
彼此孤獨地活著
你在我之內
我在你之外
恰如藍天
和飛過藍天的鳥

1995年5月



照鏡子

我輕易不敢照鏡子
絕非僅僅因為長得丑陋
一照鏡子，我就會想起
一種叫做“二元對立”的東西

我常常以“二元對立”為鏡
觀照現實和歷史
我卻一直搞不清
鏡子里的那個“我”
是奴隸還是奴隸主




話語

話，都在夢里說了
——想說的，不想說的
——該說的，不該說的
——敢說的，不敢說的
都在夢里說了
滔滔不絕地，說了

白天我成了啞巴
即或遇見熟人或同事
也就那么一兩句：
吃過了？天真好。




覺悟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想要的生活早已死去
我想要的生活尚未受孕
我向歲月呈上訴狀狀告歲月
我的訴狀被歲月屢屢駁回

一個漆黑的雨夜
幾聲撕天裂地的雷鳴把我驚醒
我決定不再狀告歲月
歲月靜好
處處都是人間的四月天
譬如今夜以及今夜的雨和雷

從明天開始，我要換個面孔
我要對所有的人和一切事
都報以微笑
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2012年8月7日



中國的讀書人
——讀史隨想

自秦始皇焚書坑儒以后
中國的讀書人
再沒過上天安穩日子
不是進文字獄
就是被邊緣化

即使秦始皇把我抓去問罪
我也不會改口
反正已經進了地獄




有關人體器官移植
——在我國，人體器官移植方興未艾，甚至有可能做成一個產業，引發了一些社會問題；網民們紛紛發帖，強烈要求取消人體器官移植。作為詩人，盡管對此無能為力，但不能不關心這個問題。作者題記

在我看來——
人之生命受之于天
人體器官移植
有違天道

有位高人在網絡留言說：
花錢買來的命是借來的命
最終，要用其家人
或者子孫的壽命來抵償

假如有一天
我需要移植別人的器官
才能繼續活下去
我會斷然拒絕
理由很簡單——
當初帶著什么部件來的
我必須一件不少
原汁原味地帶回去

2023年2月



老屋

兒子對劉老漢說：
“爹，把老屋賣掉，
到城里住吧。
樓房里，
夏天有空調，
冬天有暖氣，
比在鄉下舒服?！?br />
劉老漢對兒子說：
“還是留著吧，
等有一天，
城里人多到擠不動，
你下崗失業
回鄉打工，
好有個避風遮雨的去處。”
2023年4月